“要是哪天你结了婚,回到家,要记得把你太太在井里泡一整夜,她会被泡得头昏昏脑胀胀。她心里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劲,也坏不了事……
呀,呀,她心里想,婚姻呀,原来是这样,难怪别人都不肯明讲。我这下还真是上了大当。她尽管恼火,却一声也不会吭。所以,可以一次再一次把她久久泡在井水里,邻乡间不会有人知道这丑事。”
——《夜动.新婚之夜》亨利.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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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
一直没有人来。
只有我和我自己。
童话里,突然塞给灰姑娘一双水晶鞋要她去赴夜晚的舞会,她会惊喜成什么样?在现实世界,她第一时间只会吓得发抖,然后看着水晶鞋讲,这是什么?
我轻轻敲门,越敲越重,起初还不敢在夜晚叫喊,只是趴在门上听,后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喊得越来越大声,却仍然得不到丝毫回应。密闭的房间越来越沉闷了,那个男人好像把空气也抽走了,我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着,试图找到喘气的办法,可顶上高耸的吊灯是没有通电的,通向城市的横窗也被全部焊死了。没有出路,夜更黑时,这里简直像坟墓下面真实的样子。
最后,我昏昏沉沉地缩在窗子的角落,盯着高楼之下星星点点的楼房,试图厘清一些头绪。今天以前,我一直生活在重山市江边的草街,醒来前的唯一记忆,是我背着行李钻进了面包车,脑子里全是关于未来的幻影。我要去镇上,再去七十公里外的重山市区,在那里我会合租一个小房间,最好有空调,再找到一份工作,也许还能拥有爱情和唱卡拉OK的朋友。可后面发生的事我想了又想,竟然全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不该在这,也不该被一个陌生男人反锁起来。
没有时钟的提示,黑夜的绝望几乎没有尽头,仿佛过去了几十个小时,天边才升起火红的圆太阳。我的头终于从坟墓里探出来,房间里的家具陈设也没那么狰狞了。等太阳烧红大半边天空时,门外飘来了机械的手机铃声。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门开了。
那个自称老林的男人走进来,大太阳底下,他的面孔变得清晰了,头顶的皱纹是一个大写的丁字,两条稀疏的眉毛垂下一厘,眼皮耷拉下来,鼻边的法令纹深得像老狗的泪痕。我看不出他的年纪,因为他的脸绝对有六七十岁,挺拔的身型却不超过四十。
见我根本没动昨天的食物,老林的皱纹扭曲到一起,在脸上兀自形成了凹凸的黑影。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哭得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
他也不讲话,默默收走饭盒,从布口袋里拿出新的饭菜,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整整一天老林都不再出现,我重复着昨天的事,接着敲门,力气却越来越小。然后,黑夜再次降临,房间变回灰蓝色,死人又附在家具中站了起来,再次把我逼回到角落里。我吃不下饭,只是等着他来。他只会在白天进来一次,打开门,环顾四周,检查有没有垃圾要带走,但和第一次不同的是,如果他发现我什么也没吃,就会直接走人,不再留下新的食物。我尝试抓门,求他,哭,可他满不在乎,关门就走,把黑夜甩给我一个人。这么耗了三天,我彻底失去挣扎的力气,喉咙沙哑,浑身瘫软,眼睛都要瞎了。实在饿得要命,才偷偷吃了几口桌上放了好几天的饭菜。
望着动过的饭盒,老林的丁字皱纹松弛了。
那一天,他不光在太阳升起时给我留下了肉包子,傍晚时竟然又带来了一整钵烧牛肉。肥瘦相交的牛肉拌着土豆和胡萝卜,上面有葱花,带点辣味的汤汁可以盖在饭上,我再没有心思执迷于哭闹,等他走后,将饭盒刨了个干干净净。
从那以后,老林按时送来两顿饭,中午一顿,晚上一顿,很快,又进阶成了三顿,加上了早餐,我越是安静地低着头接受食物,老林的面容就越平和。一周过去,老林在傍晚开门进来的瞬间,活着的感觉终于回到了我的生命里。因为他伸手拨弄墙上开关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忽然全部亮起来了。
三四米高的天花板上,有不少圆圆的射灯,床头灯,厕所灯,走廊灯,还有一个垂下来的玻璃吊灯,吊灯最大最长,由碎玻璃拼接在一起,十分灿烂。屋里的家具被光线照得恰到好处,一切都显得正常了不少,豪华,温馨,敞亮,充满友好的情感。我的眼里肯定泛起了活物的光,感到自己正常了不少,脚趾也忍不住扭动起来。
看着神情温和的老林,我平静又温顺地问道:
“叔叔,请问陈叔叔呢?陈兵。”
老林听完愣了一下,没接话,只是继续把饭盒打开,第一个菜是青椒炒肉丝。
“他是我的邻居,说要介绍我到重山市里工作。”我罚着站,尽力组织着语言,试图表明我没有着急,不会哭闹,也不会为难他,我只想耐心说清楚我的情况。也许他听完会回头对我说,噢这样,原来你是陈兵带来的孩子,那真是搞错了。
“陈兵,当兵的兵,穿一件灰色羽绒服,里面是白衬衫,他带我来是找他的姨妈……”
“没这个人。”
老林的语气像一把刀。
第二个饭盒被打开了,蚂蚁上树。我的眼泪又想涌上来,却干涸到没得可涌。
“叔叔,有这个人的。我是坐他的长安车来市里的,他带我来找他姨妈,我该喊她姨婆,姨婆要带我一路工作,做清洁,我是来工作的。”
“这里不是重山市,我也没这种工作提供给你。”他顿了顿,“你在骗我。”
“不可能呀叔叔,我怎么会骗你。应该是整错了,麻烦你让我回趟家,或者让我打个电话你就晓得了,我叫陈歌,在草街上和婆婆一路住,陈兵是我的邻居,我能不能就找一下陈兵叔叔,找一下就好,我还没给她们说我出来了……”
忽然间,所有铁饭盒从我眼前飞过,全部用力地砸在我赤裸的脚背附近。
“你把饭都毁了!”声音不大,却非常严厉,毫不嗄哑。老林冷眼望着我,只是望着我,他是绝对的胜者,我想。
我抿嘴看着他,被自己的啜泣彻底噎住。
锁舌弹出的声音响了起来,高耸的头顶天花板上,亮了不到五分钟的灯再次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