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何妙然我都一样在这活着。看电视，吃饭，对着镜子搭配衣服和鞋。我和老林没什么话讲，可拆开他拿来的衣服，成为了我为数不多的乐趣。衣服花样越来越多，短格子裙，蕾丝背心，低腰牛仔裤，及膝的靴子，毛领外套，我一件一件试，这些衣服变得越发紧身，领子开得也低，都在突出着我正在起变化的身体。这些折痕明确的物品，是我现阶段拥有的全部。
有一天，事情突然暂时脱了轨。因为晚饭的时候，老林灰色的诺基亚从外套口袋里滑出来，落在了地毯上。
电视正好很吵，我想他没听到手机掉出来了，只是照例放下饭走出去，我的心却因此蹦到鼻腔里。我当然没提醒他，却也不敢动，等着他回来捡，如果他马上回来，我就会抬头盯着电视，假装根本没发现这回事。
时钟走过三分钟，他没有回来。
这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得到联系外界的机会，放在之前，我根本不敢去捡这个电话，可最近什么东西郁结在我心口，要是不播出去这个电话，它们就会跟随我的心一起蹿进鼻腔里炸掉，再也不能说出来了。
我想起何妙然那时凑在我耳边讲，不要忘了家里人的电话号码。可我能打给谁呢？
八月的暴雨天，我家倾斜的二楼平房外搭起了一个编织棚子。棚顶兜着的雨水不时哗哗落下来，不要命的虫子还在路边洋沟里爬，瓜子皮被吐得到处都是，一眼看过去，一条街都是七歪八扭、上凸下窄的自建房，一层一层的群山下，五颜六色的烂花圈摆在棚子外，非常惹眼。
麻将声在棚里响个不停，我一个人坐在灵堂最深处，头上、手上都是草街大人给我绑的白麻条子，全泛黄了。婆婆躺在我面前的一个透明大盒子里，隔着那层灰秃秃的塑料，像电影末尾战斗力最强悍的僵尸。是谁说刚死去的人就如同睡着了一样安详？我觉得她的魂魄早就不见了，就算我念经诵佛，让她现在真的睁开眼睛，醒来的人也肯定不是她。
我那时候觉得人生好奇怪，一个能在别人家里用菜刀吓唬走妖怪和病魔的神婆，怎么砍不走自己喉咙里的癌症，即便砍不走，怎么会死得那么快。
我最后摸了摸她的手，像冰柜里的腊肉。那一刻起，我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选择。何妙然问我记不记得家里人的电话，也许我没有这样的人。
“喂。”通讯有外星球的杂音。电话拨通了，她的声音响起时，我就像回到了上辈子。
“喂，可可。”
“……陈歌？”可可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我听见她身边有很多人讲话，大概是在和朋友逛商业街，她已经在重山市里生活了。“啊陈歌！你终于打来了，你好不够朋友哟，去大城市发展都没给我讲一声，还是我回草街他们讲我才晓得的，怎么样怎么样？去了哪个地方？有海不？”
可可自顾自说起来，她的话总是又快又多，我想叫她不要吵，因为吵起来，我就听不见外面的脚步声。我抿紧嘴，应该立马讲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害怕讲。
“可可，我被陈兵骗了，你帮帮我。”
“啊？”她起初很惊讶，但很快意会了什么，低声问道“他这么快就把你甩了？”
我听完这句话就开始想吐。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不是，你不是在和那个人恋爱吗？”
“不是，我被关起来了，哪里也去不了。”
我又讲了几句，可可这才担忧起来。
“关在哪？”
“京北。”
“京北！你有没有受伤？发生了什么？”
我想告诉她，我被怎么样了，我有没有受伤。我受伤了，可我张开嘴要讲，牙齿只是打颤。有一种名叫羞耻的虫子爬满我的脑袋，可可也变得着急起来，似乎觉得事情严重，开始语无伦次，立马要我报警，又问我在哪，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越想讲清楚，越讲不清楚，脑子已经跟不上身体。
“可可，如果我怀孕了怎么办？”
她忽然安静了。
随后，她也不吵了，连呼吸和语气词都没了，所有情绪似乎都被藏了起来。
我等了一会。
“可可？”我看向门外，惧怕她的停顿。
“什么呀。搞半天你是想说这个，真是的，是在故意耍我吗？吓我一跳”她的语气突然大变一个样子，变回了一开始那样，意味深长。我觉得她浅浅笑了一下，好像觉得她自己很蠢，好像此刻开始，她就必须和我拉开关系。
“不是的，可可。”
“你们发展得不错啊。虽然那个陈兵也老了点……哎陈歌，你怎么这样，你真的不该跟还在上学的人讲这些的，搞得我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
不知为何，我要滴下来的眼泪忽然没了。也许是眼泪自己爬回去了吧，为什么爬回去，算了，它要爬我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的怀了孕，我有什么办法？
电话断掉了，也许是我挂断的。我用最后的理智报了警，这通电话里，我讲了什么话自己也听不见了，对方要我通报我的名字和地址，我不知道地址，这是二十七楼上面半层楼，我就像做梦一样，迷迷糊糊说出所见的一切，公园，有空调的黑色轿车，凉掉的麦当劳，奇异的电视台建筑。对方问我车牌号，我什么也答不了，我只感到自己浑身瘫软，变作翻到倒去的几何体，甚至连打没打出去这个电话都不清楚了。随后老林走了进来，拿过了电话，我从门缝中挤出去飞奔，想象着楼下城市的模样，还没走到尽头，老林就一把抱住了我。
我试过了，想到这里，我侧过头看着窗外城市的模样，如果外面这一切繁华是真的，如果房间里的灯光、空气、时间是真的，我那遥不可及的、破败的家乡，反倒逐渐显得虚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