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在成为妙妙之前,是个顶古怪的小孩。可能因为大人总打趣她住在所有人家里吃大锅饭,她心里很屈辱,越屈辱,脾气越坏,恨不得往那些人身上泼粪。
被独自留在家的小孩没法活的,十几家人轮来轮去,她最长住在一个叔叔家里。那人是大家自己选的官,某种小干部,民心所向,实权不小,谁那里家支通婚报到小干部这,他就能讲,必须得弄死啊,叫他们自己死,然后啊,他们就一起去逼那对小夫妇们上吊自杀。轮到小干部这,他也不愿意带何妙然的,只是保持最后一点体面在忍,她也忍,因为忍到过年,爸爸就会坐车子回来。
何妙然,肯定是有文化的人才取得出来的名字嘛,爸爸读过书的。妹妹要懂事呀,何成军把妙然接回自己的小房子里,一边给妙然剪头发一边讲,爸爸一个人,要挣钱,不能带你,叔叔嬢嬢都是帮爸爸忙才带你。有人给爸爸讲,你又打人,这不对哦,你要感恩呀。好的爸爸,我会的,你早点来接我走。爸爸好可爱的笑,留给她一个马赛克磁力画板,可惜没画多久就擦不掉了。妹妹,要感恩。好的,爸爸。
妙然很想感恩,很想表现出感恩的样子,但是真的很难,真的,她只想往这些人脸上泼粪。前两年,大家都在说现在是去市里面的小黄金期,好多工作啊,所以爸爸一连两年都没回来。没到第三年,小干部跟发育不良的何妙然讲,你明年和谁谁谁家结婚。
结你妈的婚,为什么要我结婚?她还不是学着大家一起破口骂起来,她第一次和小干部干架,以败仗告终。过了不久,妙然就被名为「群众」的怪兽“绑架”,辗转辗转,经历各种交接,最后丢进一辆物流卡车里,用脚趾头想就晓得,肯定是杂种小干部背后带的头。
她摔摔打打地来了这里,然后,何妙然三个字就暂时消失不见了,黑乎乎的寸头长了,变成四五厘米长的刺猬短发,不协调地、或长或短地四处叉着,干脆染成绿色,总着一件很大的短袖,干练的短裤,一点臭味也没有了,清瘦,骄傲,有着孩子的距离感和少女的动感,妙妙宝贝就此诞生。
妙妙很喜欢、很喜欢莺歌,因为莺歌每次回到房间,都会带来几支小花。床头柜的花原本是假的,是莺歌将它换成了真的。那么混乱的房间,那么多东西,那么多讨厌和不开心,比起来,那几支小花多么不同啊,它们很柔软,像肚脐一样。
如果要妙妙讲一句实话,莺歌实在是太软弱了,而且在骗自己这件事上,可以做到完美无缺。刚见到她的时候,妙妙随便两下就能打死她,因为光是老林的手机铃声,就能让莺歌吓得只敢写字,不敢出声。她老是偷偷哭,崩溃,失语,不还手,好菜。但她也会给妙妙洗澡,留意妙妙大大小小的伤,说出一些镇定的话(虽然根本没用)。妙妙有时候看着莺歌,觉得她心里驻扎着一种东西,完全不坚硬,但好像也充满力气。莺歌,她肯定是何妙然的第一个朋友。
习惯之后,和莺歌一起生活还算开心的,只有妙妙嫌弃她,讲她,没有莺歌回嘴的。实在受不了,莺歌就会小声说,妙妙,少说些怪话吧,不好听。我就讲,妙妙说完心想,那我应该怎么说话?她开始看很多很多电视,电视上人们讲的话她是能够听懂的,字都看不懂,就对照着台词看字幕学,问问莺歌。认识的字就越来越多,每天都出门,新接触的事物也越来越多。以后争取能流利地读一本书吧,像爸爸那样,爸爸肯定喜欢读书。
下班后的活动,她最期待的就是去看电影。一场电影九十分钟,足以能够填补妙妙肚子里巨大的饥饿感,而且,她就能接触到更遥远的,更广袤的世界。走进那个漆黑的房间,瞪着屏幕,她就完全忘了自己身边讨厌的事情,电影里的人生她也活了一遍了。可身边这些事情真的值得讨厌吗,如果老林说的是真的,我何妙然十八岁的时候就是百万富翁了,我可以取出一把把钱,用它去抽小干部的耳光,再造一个大型粪池把他淹死。
她不能再让老林太难堪,不能和老林干架了,拿了钱,就是一条船上的。好好提要求就可以了呀,像莺歌教她的那样。老林,下午送披萨吗?不,不送。那开车带我们去看看电影呗。哦,那你买三点钟左右的吧。
三点到五点,他总是喜欢让她们三点到五点去看电影,这样他就可以抽身忙自己的事。他去了哪?有时候坐在车后座里,妙妙就会看着他的后脑勺想,他给我们买了手机,安卓系统,苹果系统,现在满大街都是,可他一直在用那个手掌大的诺基亚,除了打电话,发短信,玩像素贪吃蛇,什么都不能做了。莺歌把那个笑称为老人机。不,妙妙知道他不老,所以他很奇怪。
自从她们乖乖开始工作,房间的门锁就换了,她们自己负责开关门,老林要进来,都会用指头叩叩,发出礼貌的嗡嗡声。他有一把车钥匙,一把房间的钥匙,按理来说,最多几把别的钥匙就够了吧?可他的钥匙串上偏偏有二十多把,像个配钥匙的。他这么多钥匙是要去哪?
而今天,他走进另一个商场时,对着遥远的前方挥手了。妙妙冲回去找莺歌,忍不住把自己的分析告诉了她,她察觉到莺歌听完很难过,很害怕,她说不想听,好像就在问,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去这样去探测老林,他是我们的同伴呀,我们拿了钱,我们拿了钱!
妙妙能明白,就像她明白莺歌为什么开始搞网恋一样,既然接受了这样活着,就要尽情开心一点,别找罪受。她只哦了一声,假装忘了这回事,见妙妙不再讲,莺歌终于有心情陪她去看电影了。三点半,二人买了中间座位的票,买了爆米花、可乐,是最好的套餐。入场以前,妙妙把自己的票攥在手里,忽然对自己说道,不是,他就在隔壁一个商场挥手啊。
“你自己进去吧。”
莺歌站在检票口外面听完,茫然地看着妙妙。抱歉了,妙妙在心里讲,但其实又一点不觉得抱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觉得必须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