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院里的菜馆早已打烊,三人饮到微醺即止。
阿尔伯特将要远行,鉴于他如今和媒塔集团彻底撕破了脸皮,以后当然也会作为这次谈判的隐藏筹码,永远消失在公众视野里。所以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聚。
不过当下时代的赛博公民,对于离别是没什么概念的,所谓距离也只是一串数字,大家随时都能在元宇宙再会,又不像古时那种一信难求的分别。
今夜之所以久久不散,还是出于谨慎,毕竟谁都喜欢面对面时的畅所欲言,话题可以无拘束且大胆。
更何况在短短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事情,不仅航天局与媒塔集团的格局被打破,也让安集和阿尔伯特的人生轨迹因此转变。也许此前二人还对未卜的前路感到迷茫,但今日之后都将奔赴心中信念,明确自己所要投身的事业。
一直到凌晨两点多,大家仍然趁着今夜难能可贵的月光,坐在桌前畅想将来。
“你能再说说关于‘绿洲’的事吗?他们如何能这么快联系上你?”
“算是一种巧合,或者说是误会吧。”阿尔伯特忽然转过身拍了拍庞泰:“早上我们在操控评论热度时,有一群组织能力很强的黑客试图追踪我们的IP地址,当时我还以为是媒塔集团发现了端倪,所以立刻隐藏了起来。”
庞泰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猛地拍手:“什么?搞了半天,原来是友军啊?”
“没错,我不太相信媒塔集团会有这么快的反应速度,所以始终对这群人的身份耿耿于怀。”阿尔伯特解释道:“更何况早上的事情实在有些蹊跷,你还记得那条离谱的帖子吗?”
“具体论证过程记不清了,但论点简直夸张,居然说媒塔集团在背后出资支持呼吸组织,这实在太荒谬。”庞泰耸了耸肩苦笑道:“不过网上言论大都是博眼球,没必要去较真。”
“内容当然是瞎说的,但这个帖子的发起人则是绿洲组织成员,他本来也就只是想在今天这次重大公共事件里凑热闹,却没想到碰巧被我们顶上热搜。”阿尔伯特摊着手,觉得一切似乎都冥冥注定:“其实在出狱后,我曾尝试联系过这些老朋友,但你也知道,自从恐袭事件之后,所有曾经与德罗巴打过交道的黑客都人人自危,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真有这么巧?”庞泰点燃烟盒里的最后一支,忍不住感慨起来:“怪不得他们会在第一时间里组织一大批黑客进行删帖,这是误打误撞,以为你是德罗巴的人吧。”
“所以我虚构了几个账户,尝试用不同ID联系这群人,后来一番深入交流才慢慢猜出彼此的真实身份。”阿尔伯特说到这儿,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微笑,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找到志同道合之人,确实是个意外惊喜。
如此一来,阿尔伯特当然不用单打独斗,而且绿洲的主要成员也都与他是老相识,大家如今都抱着打倒德罗巴的共同目标,至少在呼吸组织倒台之前,这群人不可能再分崩离析。
安集喝了一大口醒酒茶,原本只是安静地听着二人讨论。但思索良久之后,他看着满面兴奋的阿尔伯特,忽然提出一个不太合时宜的问题。
“你觉得,这些人现在足够值得信任吗?或者说,他们是否真的是诚心邀请你?”
这种疑虑不无道理,虽然说当年阿尔伯特和其他四名折跃生是在被德罗巴欺骗的情况下实施了恐袭,但也正如公众对背后实情的理解偏差,很多不为人知的真相到如今都没有公布。如果绿洲的成员们足够谨慎,他们会不会怀疑阿尔伯特到如今依旧被人利用?
毕竟阿尔伯特出狱之后消失了整整三年,所以他们也会分两种方向去猜测,也就是如今绿洲组织主要提防的两个势力:被德罗巴利用,或者是被安委会利用。总之阿尔伯特如果不交投名状,那就很难提升信任,他此行可能会陷入一种难以预料的险境之中。
同样的,安集其实也在怀疑,如今这个所谓的绿洲组织,会不会是德罗巴的另一种花样?
“这一点可以不必忧心,德罗巴当年也仅仅是靠着自己一张嘴,利用大家的公义心,以及他的心理学知识,对年轻人进行洗脑,他本人并不是计算机专家。”阿尔伯特眉宇低垂,似乎回忆起一些难堪的往事:“当他透支了所有人的期待之后,就只能去找寻新的技术人员,即便是在恐袭发生前,这家伙也只是玩弄话语的小人,完全不算一个有实力的领导者。”
“这么说来,你一开始也不太信任这家伙?”
“其实只要当大家拥有真实信念时,所谓精神领袖的意义也就不明显了,我们当时年少无知,更多是被他自身的那种人格魅力假象所欺骗,就算没有对他产生信赖,也还是不会怀疑大家的共同理想,傻乎乎地以为一切都会往美好的方向发展。”
阿尔伯特长叹一声,随即把话题转回来:“如今的绿洲也就只是一群抱团取暖的被遗弃者,核心成员依旧是当年那些被他榨干利用价值的人们,只要我把恐袭当天发生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信任自然而然就会产生。”
确实,若不是当天阿尔伯特坚持留在机房里阻止病毒爆发,那次恐袭将会导致数百人的生命受到威胁。对于这些黑客而言,解释真实情况比对普通人来得轻松。
“另一方面,今天发生的这件事,也算是证明了我的身份不假。而且正如你计划里的巧妙安排,我如今算是一颗不能碰的隐形炸弹,只要新的舆情不反扑,就能随时把媒塔集团的大众声誉捏在手里,所以总的来说,这件事已经足够让他们接纳我了。”
所谓投名状,没有什么比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更能让人信服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最真实的证据。
“看起来是我瞎操心了,我没有你这样丰富的经历,有时候难以判别形势和人心。”
“哈哈,能保持谨慎当然是好的,只可惜当年我们这群狂热分子都一时脑热。”二人再次举杯,以茶代酒:“总之谢谢你的关心,我很清楚如今该怎么去扛起这面旗子。”
谈笑之间,安集看得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力量正在涌现,尽管阿尔伯特对自己这群曾经的战友满怀信心,但安集却有着另一种莫名担心。
如今的态势已经越来越复杂,与元宇宙相关的各股势力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利害关系。有媒塔集团这样备受争议却依旧保持垄断的世界巨头,就自然有呼吸组织这样的极端反对者。有安委会这样主持大局的捍卫者,也就有绿洲组织这样生存于夹缝里,始终高举‘去中心化’却又被打成隐形威胁的声音。
无奈的是,元宇宙的数十亿用户们会不经意间主导历史进程,他们在深陷其中的同时,也会随时被各种事件所左右。在信息茧房作用之下,推动人们思考的并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各种思想派别。尽管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没有刻意站队,也都认为自身能代表公义,而最终产生影响的则当属呼声最高的某一类群体。
就如同今天发生的这出闹剧,虽然一开始是由安集自导自演,并且通过操纵后台的方式让它浮出水面被大多数人知晓。然而舆情到了后来则愈发难以控制,各种猜想和网友们杜撰的‘真相’渐渐取得了态势的控制权,以至于连媒塔集团都无法以技术手段收场,他们只能通过大量公关手段和巨额控评开支去做奴努力,最终随着时间等热度消散。
这就让安集不得不联想到六年前,那场恐袭发生之前的导火索,被称为‘情绪盗窃’的重大社会事件。
这是元宇宙社区有史以来最大的隐私泄秘事故,也是迄今为止媒塔集团影响最深的一桩丑闻。当年曾一度让媒塔集团股价跌停,甚至差点导致元宇宙网络财团大洗牌。
事情一开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弗莱生物推出的一项科技,脑机接口的深度开发,让塑晶能够准确读取使用者的实时情绪状态,甚至是潜意识里的情感认同。比如当使用者看到两件同样漂亮的衣服,在自己觉得难以取舍时,接口会分析出本人潜意识里最中意的选项。
这当然也只是冰山一角,毕竟它读取的是人内心最本真的情感倾向,而且这些数据在经过统计学大量验证之后,已经足够适用于所有微小的情绪变动,并能保证绝对真实有效。
经过很长时间的开发,后来这项技术被推广到更多实用领域,比如‘无害化吐真剂’配合相应的测谎仪,也能读取非脑机接口使用者的真实想法,准确度高达90%以上。
然而这项本可以造福人类的技术,自然也被商人们看到巨大利益,媒塔集团在未经过使用者同意的情况下,偷偷给脑机接口用户的休眠舱里安装了读取程序。这对商家来说,意味着节省数不清的广告费用,毕竟当你看到某一样东西就会立刻产生正负反馈,从此以后你看到的相应广告内容就会极其具有针对性,几乎所有东西都是你想购买的类型。
除此之外,在媒塔集团量产的新型VR设备里,也悄悄加装了该技术的实体应用版,通过瞳孔和面部识别等AI计算方式达到类似效果。虽然准确程度肯定不如脑机接口那样100%有效,也无法甄别潜意识想法,但至少能大概测算出人对某些事物的喜好或厌恶程度。
就这样,数十年间人们在毫不知情之中被读取了无数情绪信息,无论你怎样去假装,或者刻意表现成哪种样子,但你的真实想法则被完全掌握。
媒塔集团则通过这种方式,在数十年的竞争当中彻底击溃了所有对手,赢得无数领域的绝对称霸地位。不仅坐上元宇宙企业的头把交椅,更能随手操控资本流向,把所有行业的秘密都变成自己数据库里的一道道表格,成为了无所不知的存在。
丑闻爆炸之前,人们始终觉得媒塔集团是客户服务最贴心的,几乎能直达灵魂的。而在消息捅破之后,之前有多风光,遭受的唾弃谩骂就有多猛烈。
在那之后的将近半年,是元宇宙用户活跃量最低的一段时间,当然也正因如此,虚拟经济的崩盘直接引发实体金融大地震,在元宇宙主导的无人机时代里,多个行业差点因此溃堤。
正是这段媒塔集团最虚弱的时期,德罗巴再次站了出来,不仅占领了舆论风口,还做好了邪恶计划,打算一举让元宇宙社区的风光彻底成为历史。
他当时的口号被网友们广为流传,总之都是围绕着‘安全’‘隐私’等等关键词做文章,一旦能挖掘出更多窃取用户信息的黑料,并且证明元宇宙并非绝对安全,整个社会的运作方式将会彻底倾覆,元宇宙也会因此被纳入最严格的国际监管,甚至可能从此不复存在。
正是打着正义的旗号,他才得以拉拢无数志同道合之人,让渴望真相的青年们热血沸腾。也正如那句老话:往往是那些自以为善良的愿望,把人们带入人间地狱。
但他的计划终究失败了,这次恐袭不仅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更让元宇宙有了喘口气的机会,因为最大的矛盾已经被转嫁到他自己的头上,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如此,热血青年们此前为了真相和公理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也都因为这次背叛而付之东流。
从此之后,真正怀揣美好愿景的人也被打上恐怖分子标签,邪恶之人也没能窃取胜利果实,元宇宙大伤元气,这是一场没有任何胜利者的战争。
而安集担心的,当然是怕历史重演。
毕竟人们不会吸取教训,而是一次次地给未来以沉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