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时代,社交媒体的热点存留率几乎是以秒来计算的。每小时刷新的热搜不下上百条,互联网的记忆已经变成一种调侃,在新热点爆出后,没有人真正在乎之前发生了什么。
阿尔伯特彻底人间蒸发,意味着这件事笼罩上谣言的影子,媒塔集团只用了两天时间便让公众转移了注意力。并且在安集当天亲自站出来辟谣之后,事件影响力已经开始逐渐减小,最终慢慢淡出大众视野,毕竟这次爆料是他一手安排,所谓证据都只是借用网友们自主发挥的想象力,并且事件本身并没有所谓的受害者。
舆情影响力虽然巨大,几乎所有元宇宙用户都知晓,但又能在短时间里全部选择性失忆,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这就是本时代的一大特色。
航天局丑闻爆出的第五天,其三个基础开发部门宣告改组,彻底脱离媒塔集团成为独立技术机构,并由张南门作为法人代表,主导今后研究方向并获得全权专利。
至于盘古星舰及其冲压聚变引擎,技术一次性被寰宇航天局买断,张南门的技术团队只负责定期返厂维护翻修,但从此以后该机构不再获得媒塔集团持续资金支持。
这样的结局对安集来说,完全算得上是圆满,他的奥尔特算法只会对外出售使用权,而后续的开发工作主要由张南门负责。不过想要维持开发团队原班人马,在发掘算法价值的同时为‘克洛诺斯号’开辟通往星际航行的道路,这当然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由于聚变引擎的开发出资方是媒体集团和一些矿业公司,在航天局改组之前就享有绝大部分专利权,所以这次技术买断也只支付了象征性的一笔费用,根本不够维持技术机构的运转开销,张南门也不得不想办法面向全社会再次拉赞助。
就像回到了起点,二十多年前的那种境况。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吴越的帮助下,至少聚变引擎已经从梦想变成现实,星际航行的相关技术也终于在自己有生之年推开了一道门缝。
为了避免人才流失,能让接下来的研究进展跟得上,新的机构尽量争取保留了大部分科研设备,核心人员也几乎沿用原本编制。
三个科研团队内部虽然没有多少变动,只不过对外则是全新样貌,张南门为了节省开支,四处找关系写申请,暂时把总部挪到东南大学校园里,目前也不打算在外面租用写字楼。至于名称,张南门征集了网友们的建议,给研究所取名‘繁星’。
在忙完一系列筹备与交接事宜之后,这位八旬老者把剩下的琐屑之事交给助理,并罕见地给自己放了半天假。
安集在东南大学图书馆里和老师见了面,他不清楚张南门为何会抽出万忙时间来约自己面谈,如果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发个消息也能随时视频通话。
距上次在圣马科发射场分别不到半个月,老人似乎被最近这些折腾掏空了力气。他身形看上去虽显得极其疲惫,却能从他的目光里找到一种饱含希望的神色。
张南门端着一只崭新小茶缸,他之前用了几十年的欧航局纪念款,那只白色火箭造型的旧茶杯,已经在前几天研究所搬迁途中不小心遗失了。
“最近一定很忙吧?不过经过这件事,他们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老人放下手中的小提包,拍了拍安集肩膀:“辛苦你跑一趟了,今天本来打算来杭州找你的,但东大这边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完,就只留了半天空闲出来。”
“老师您别见外,有什么事情招呼一声就行,我就算再忙也能随叫随到。”
张南门点头微微一笑,一时竟不知准备说点什么,于是放任这份宁静蔓延开来,二人从图书馆的窗台上举目眺望,一同欣赏起校园里的风景。
“思来想去,还是学校里适合潜心做学术,我觉得您把研究所本部迁移过来的确是个明智选择。”安集四下打量环境,慢慢思索道:“我目前虽然还没定下来去哪,但以后应该不会再选择学校之外的地方驻足。”
“你说得没错,如果真打算好好钻研一门学问,尤其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数学领域,比起满世界游学,或许偏安一隅留在某个地方任教更加适合。”张南门说着,轻叹一声:“但和基础科学不同,航天技术的突破并不紧密依附经典理论研究,而是要花费大量财力,用尖端的实验一次次累积经验,第一时间投放到应用中去。”
老师的言外之意,安集当然能懂,他毕竟在航天局工作五年多,深知航天工程耗资巨大。但如今失去了媒塔集团支持,一切想法都只能退回到纸面阶段。
“幸运的是,我们还能靠着手上资金支撑三五年,这些时间能用作继续开发奥尔特算法,将其推演范围延展至太阳系外一千个天文单位,对于克洛诺斯号来说也足够了。”张南门喝了一口热茶,如释重负地深呼吸:“而且,这里至少足够清净。”
安集冲着玻璃窗呵了一口热气,小团白雾附着其上又转瞬即逝,水汽在六月的天气里很快消散。不知不觉中,难以言说的情绪弥漫心头,他似乎有一种错觉,若不是前几天那场瞎折腾,或许软磨硬泡之下,媒塔集团会在谈判桌前让步,甚至给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来。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苦笑出来,如果阿尔伯特知道自己这么想,必定会被他指着鼻子大骂天真。此前的二十多年,张南门已经做了无数次这种努力,最终仍是没能说服任何人。
但现在的态势,说是两败俱伤也不合适,虽然都没能得到理想中的条件,但大家也算争取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正如张南门预料,航天局分裂是迟早的事,而经过安集这么一闹,其实结局还能接受,航天局拿到了核心技术,自己则取得了后续自主研发权。
更多的还是一种不甘心吧,大家的努力虽然没有白费,但仍然前路未卜。
“老师,关于算法,我觉得咱们可以两手准备。”安集耸了耸肩:“从盘古星舰发射之后,现在一些矿业集团也开始蠢蠢欲动,资金紧张时可以接一些外包研发合同,我也可以暂时留在研究所…”
这时候张南门忽然摆了摆手,示意安集不必继续说下去。
确实,奥尔特算法的商用化并不是什么难题,在如今媒塔集团占有一部分专利的情况下,他们自己的技术团队已经拥有足够强大的竞争力,就算‘繁星’研究所承接外包研发,收益也高不到哪去,完全无法补足航天科技攻坚的巨大缺口。
更何况研究所现在只保留了核心团队,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再这样抽精力去搞技术商用化挣点外快,最终可能反而本末倒置,走上之前大家极不情愿的老路。
“我很清楚之前你一直要离开航天局的原因,这项技术已经基本成熟,剩下的就只是一堆枯燥模拟运算。就像一支已经在轨正常运行的火箭,在做机动之前,当然不需要每时每刻都盯着姿态修正,你的才能没必要浪费在这种乏味的事情上。”
“但我总觉得,心里很亏欠…”安集紧皱眉头,取出包里的手提电脑,说出了真心话:“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在我离开之前多呆几天,再贡献一点力量也行。”
“哈哈哈,我当然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今天才想专门找到你聊聊。”张南门摇了摇头,也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叠手抄本:“今天咱们不谈工作,像个普通的老头子一样,只说理想和人生,当然,如果你不反感的话。”
这一叠纸张并不是什么技术图纸,也并非重要文件,而是张南门当年的数学手稿,他年轻时当然也和安集一样,曾有一段痴迷于微分几何的岁月。
就像艺术生喜欢临摹经典作品,对于极致的美有着无比向往与追求。
“也许放到现在来看,它们已经算废纸一堆了,但我年轻时,总喜欢去验算老师的手稿,这个过程能让人沿着前辈曾经走过的路,再次探寻他们当年的思索历程。”张南门说着,把这些泛黄的纸张慢慢铺开:“有时候就这么巧合,迈克尔也喜欢研究这些东西。”
纸张上的褶皱几乎与他的面颊类似,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双色笔批注,就像两代师生隔着几十年光阴进行密切的神交。
“谢谢老师,我一定好好珍藏!”安集此话不假,他现在就像小孩子看到最喜爱的玩具,眼神里的兴奋无法隐藏。
张南门笑眯眯地盯着安集,又从包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来回在手中摩挲,思绪似乎陷入一段回忆之中,盒子也迟迟没有打开。
半晌,张南门打破沉默。
“安集,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吗?”
安集一番思索,最终没敢轻易定论:“既然老师这样问,那我觉得肯定不是星舰,也不是棱镜聚变引擎。”
“哈哈,其实某种程度上算是了,但这都属于大众观点,而不是我的想法。”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克洛诺斯号’探测器吧?虽然现在还没有发射计划,但在不久的将来,它必将带着人类最纯真的航天梦想,前往比邻星。”
张南门再次笑出声来,但依然摇了摇头。
“不愧是我的学生,很懂我在想什么。”老人缓缓点燃一支烟,安集觉得有些疑惑,老师已经戒烟十多年,不知为何今天会再次叼起烟嘴来。
“如果在半个月前,这确实是我认可的答案,但现在不是了。”张南门深吸一口,焦油的刺激让老人有点难受,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咳出来。片刻之后,尼古丁发挥了作用,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一团白色烟雾缓缓从嘴里吐出。
“学生愚钝,还是想不太明白,会是什么让您忽然改变了想法。”
“其实并非我改变想法,而是视角忽然开阔了一些。”张南门看着手中的小盒子,缓缓说道:“从焰火计划开展以来,我就像一颗陀螺,只会围绕着一个圆心不知疲倦地转动。盘古星舰几乎成为生命的全部,它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但从它顺利发射之后,一种怅然若失,反倒让我忽然反应过来。似乎这二十多年来,我始终被眼前的一点沾沾自喜而遮蔽思考,星舰的顺利研发,让人产生一叶障目的感觉。”
安集听到这儿,更加不懂老师在说什么。
“但不可否认,星舰的确是集您一生之大成,呕心沥血研发的项目。”话说到一半,安集稍作停顿,微微叹气:“尽管,这两艘飞船并没有达成您原本所期望的样子。”
“不提这个了,无论人们怎样去看,它终究只是半成品,我也没有机会让它完成。”张南门说着又切换了话题:“其实半个月来,我其实更多是在回忆年轻时候,求学路上的点滴。”
“难道您是指,自己年轻时候那种意气风发,求知若渴的模样?”安集挠着头,实在想不到老师所指的意向:“但这不能算作成就吧?”
张南门露出一个颇具深意的微笑:“差不多,离答案很近了。”
几声鸟叫从窗外传来,远天的积雨云里露出一个空洞,阳光从缝隙里洒落。
老人最终拧开这个铁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乌黑的石头,正是迈克尔当初送给他的那只月球陨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细心保存。
“当年我一直以为,迈克尔是因为我的计算失误,无意间避免了那场航天事故,于是把这么珍贵的东西转赠给我作为谢礼。”
张南门拿起石头,郑重其事地转交到安集手里。
“如今才慢慢想明白,当塞勒涅号顺利升空之后,他和我如今的心境何其相似。”
安集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老师的意思。
“不,老师,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贵重?并不算,至少对我来说已经不算最重要了。”张南门最终把安集的手掌合拢:“我很庆幸,在十年前抽出精力参与了折跃生的教学任务,否则我将会在懊悔中度过余生。”
“我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其实就是教出了一批学生,而你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