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周一。
下午二点五十五分。
楚奇提前五分钟赶到了位于四楼的小会议室。
方才刚进了门,入眼就见两名领导——燕东超、张永昌已然在座。
人事教育司司长苏君义也已到了,就坐在两名领导的斜对面。
“各位领导,下午好。”
面对着众人投过来的目光,楚奇心底里当即就涌起了一阵怪异感。
要知道这几年来,他不管是在乡党委或是县、区、市常委会上,那都是重量级的与会者。
可到了部委,却成了列席者,连个发言权都没有。
这反差,真的有些大。
换个心理素质不过硬的官员,真未必适应得了。
这,或许就是国家培养干部的良苦用心——能屈能伸的干部,才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复杂的工作环境。
“楚奇同志,坐这吧。”
两名领导都没给出太热情的回应,仅仅只略略颔首示意了一下。
倒是苏君义笑呵呵地扬手招呼了一嗓子。
“好的。”
那位置就是末位了。
确实是自己该坐的地儿。
坐就是了。
没过多久,纪检监察组组长李登科以及另外两名领导苗国亮、蒋梅兰也都先后进了门。
一众人等就这么随意地闲聊着,气氛倒也还算是融洽。
三点整,陈援朝准时走进了小会议室。
“同志们都请坐吧,现在开会,今天就一个议题,如何严肃处理蓝田股份的严重违规事件。”
“相关的调查报告,大家应该都已经看过了,那就畅所欲言吧,”
在压手示意众人各自入座后,陈援朝开门见山地就直奔了主题。
“各位同事,从调查报告来看,蓝田股份确实存在着严重的违法乱纪行为。”
“不严惩,不足以警示其它上市公司,但,是否有必要让该公司退市呢?”
“我的看法是必须慎重些,毕竟,地方上培育一家上市公司并不容易。”
“我们不应该一棒子打死,总得给人家改正错误的机会,不是吗?”
“所以,我建议可以对蓝田股份开出重磅罚单,并责令该公司重新发布财务公告。”
苗国亮上来就亮明了不同的处理意见。
摆明了就是不给陈援朝面子。
这,一点都不奇怪。
要知道早在去年年初,原领导调任之后,他俩就是竞争对手。
结果,陈援朝凭借着紫荆一战的功劳,后来居上。
他俩就算是结下了死仇。
再算上那头的关说,苗国亮理所当然地要给陈援朝一点颜色瞧瞧。
“各位同事,我认为老苗说得对,咱们负有规范市场的责任。”
“对违规的上市公司确实应该严肃处理,但,不管怎么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不能违反。”
“意气用事是要不得的。”
在往昔的常委会上,燕东超通常都是老好人的角色,基本上是不争不抢。
但今天,为了还人情债,他却是不得不旗帜鲜明地站在苗国亮一边了。
“各位同事,从调查报告可以看出,蓝田股份完全就是一个空壳公司,严重资不抵债,生产能力低下。”
“除了骗取银行贷款以及再融资的资金外,我看不出这家企业有什么别的作为。”
“像这样的企业,根本没有挽救的必要。”
“所以,我认为必须对蓝田股份进行退市处理,在重罚的同时,通报相关单位,严肃处理这些害群之马!”
“若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们拿什么去规范证券市场?”
对苗、燕二人这等高举轻放的所谓处罚提议,李登科显然是看不过眼了,上来就是一通火力全开的针锋相对。
“老李,你这话就绝对了。”
“调查报告上显示,蓝田股份还有三亿八千多万的现金以及近七千多万的固定资产,再算上被大股东挪用的三个多亿资金。”
“撤换掉尸位素餐的负责人,好好经营的话,还是有希望重振旗鼓的。”
“我们在下决断时,不能不考虑到国有资产的流失问题。”
“所以,我认为处罚确实必要,追究相关责任人也属必然之事,但,确实没必要直接退市。”
李登科的高声疾呼无疑都说在了点子上,但张永昌却并不以为然。
上来就以一比三落后。
形势对于陈援朝来说,显然很是不利。
这局面,他显然没有料到,眉头不自觉地就皱紧了起来。
楚奇倒是很平静。
因为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幕。
原因说穿了也不奇怪,陈援朝到底是草根出身,在高层的人脉严重不足。
光靠他自己,很难抵挡得住高层的同时发力。
不过,楚奇也不是太在意。
毕竟真正的决定权在首长,铁腕首长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别看燕东超等人这时候跳得欢快,回头肯定少不得会被敲打。
“各位同事,中央已经有了明确指示,要求我们务必在最短时间里整顿好证券市场的乱象。”
“所谓乱世用重典,理所当然,只是,我们还必须考虑一个现实,那就是虚假报表已经是普遍现象了。”
“假如我们勒令蓝田股份退市的话,那么,其它被查出来的企业又该如何处理呢?总不能全都一刀切吧?”
“这,恐怕不是科学的管理态度,所以,我支持苗国亮同志的提议。”
排位最后的蒋梅兰也亮出了自己的态度,赫然也是站在了苗国亮的一边。
一比四!
表决结果其实已经出来了,陈援朝的权威遭到了严重的挑战。
“我支持李组长的处理意见。”
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苏君义懒得再扯什么长篇大论了,也就只简单地表了个态了事。
“楚奇同志,过半的委员都不太认同你们监察司所提出的处理意见,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面对这等二比四的极端不利之局面,陈援朝那真叫一个头两个大。
不得已之下,只能寄希望于楚奇能力挽狂澜了。
“各位领导,我只是名列席者,无权在党委会上发言。”
见陈援朝把烫手的山芋硬塞了过来,楚奇也难免有些头大了。
承认表决结果,那,对他刚建立起来的威信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
不承认么,一来他确实没有发言权,二来,在这等场合下态度过分强硬,那就是不尊重领导,是不成熟的表现。
这,真就是左右两难!
“不必有什么顾虑,你就只谈谈对蓝田股份进行退市处理的意义所在好了。”
陈援朝能理解楚奇的难处,奈何,他也是没了办法,只能逼楚奇一把了。
“那好,我就简单说几句吧。”
“刚才,领导说了,现在的上市公司在财务报表上存在着普遍作假的乱象。”
“这是事实,不瞒大家,在刚到任时,我就已将去年所接到的一千多封举报信全都过了一遍,从中可以得出相同的结论。”
“换而言之,证券市场已经到了不整顿不行的地步了。”
“否则,一旦将来这些作假的企业纷纷爆雷,那,丢脸的可不止是我们,而是整个国家。”
“所谓的治病救人,救的目标首先得是人,而不是毫无诚信、毫无底限的诈骗犯。”
“假如对蓝田股份这样的空壳公司不进行退市处理的话,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们究竟该如何去查处其余违规企业。”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感谢各位领导给我这么个发言的机会,谢谢大家。”
这都已被陈援朝逼到了墙角处,楚奇索性豁出去了。
“楚奇同志说得很有道理啊,我们是要治病救人,但却不是宽恕诈骗犯。”
“所以,我决定就按着楚奇同志的处理意见上报高层。”
“有意见的,可以保留,也可以向高层提出申述,现在,散会!”
有了楚奇这么番话打底,陈援朝立马毫不犹豫地动用了一票否决权。
对此,苗国亮等人心中虽大有不服,却也没得奈何,只能是悻悻然地作鸟兽散了去。
“楚奇同志,到我那坐坐吧。”
楚奇也想跟着走人了事,可惜没能走成——他才刚站起来呢,就被陈援朝给喊住了。
“好的。”
这节骨眼上,楚奇其实真心不愿多跟陈援朝接触。
原因就一个,在涉及到高层间的角力时,他的地位还是太低了些。
挨得过近,难免遭误伤。
但没办法,谁让他是案件主办人呢,真就是想避都避不开。
五分钟过后。
领导办公室。
在会客处的沙发上各自落了座后,楚奇很自觉地就沏起了茶来。
“楚奇同志,党委会上的情形,你都已看到了,形势很严峻啊。”
陈援朝完全没心思喝茶,满脸都是疲惫之色。
要知道他接任已经一年多了,却迟迟没能彻底掌控党委会。
这,对于一把手来说,无疑就是失败。
换而言之,即便此次整顿能大获成功,他的仕途生涯也很难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放出去担纲一方诸侯。
最差的结果么,那就是在几个不是太重要的部委中平调,直到六十五岁退休。
“……”
这话,楚奇没法接,也不敢接。
份量不够,说啥都是白扯,完全没任何的实际意义。
那就只能沉默以对了。
“我明天一早就将结果上报高层,这几天你做好准备,一旦首长有召,务必确保不出现闪失。”
陈援朝其实也知道楚奇目下还上不了真正的台面。
他也就只是想找个人倾吐一下心中的块垒罢了。
此时见楚奇不接茬,这等心思顿时就淡了。
“是!”
这是本职工作,楚奇自然不会有丝毫的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