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八日，周一。
上午八点整。
“书记，这是咱们乡今年的年货清单，您看……”
楚奇这才刚在办公室里落了座，李浩然就拿着张清单找上了门来。
看似语调轻松，实则明显有些个患得患失。
不奇怪，只因其中牵涉到了公款送礼这么个敏感的问题。
他难免担心向来廉洁自守的楚奇会否决此事。
“嗯，行，就这么定了，另外，顶级的礼品帮我备上七份，这钱，我自己来付。”
清单里的奥秘，楚奇一看便懂。
但却并不揭破。
概因这就是现时代的特色。
各单位都是这么搞的，你不搞，那就是特立独行。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在西海乡已经一枝独秀的情况下，惹了众怒，那可是要被人阴的。
“这……”
一听这话，李浩然可就不免有些不淡定了——所有人都是拿公款去送礼，楚奇这么一例外，那，大家究竟是跟还是不跟呢？
跟？这可是一大笔支出，肉疼。
不跟？万一要是出了啥事，解释不清哟。
“我的情况跟大家不一样，你们没必要都跟着。”
楚奇也是无奈。
因为头上压着赵家这么座大山，他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至于送礼的这么点支出，对他来说，不过都是些小钱而已，完全无所谓的事儿。
“也是。”
一想到楚奇的处境，李浩然顿时就释然了……
礼物的采买不难，乡政府这头当天下午就全都搞定了。
毕竟选的基本上都是西海乡的土特产，所谓的顶级，那也不过是加了条中华以及一瓶茅台而已，费不了什么事。
当晚，乡里的高层干部们就都开始了各自的进县送礼行动。
楚奇也一样不例外。
比起去年来，在县里，他多跑了三家，分别是宣传部长孔正扬家、组织部长何诚家以及常务副县长闵志扬家。
市里没变，还是只去了刘云峰家。
仗着有车，两天时间里就将该走的关系都走了一遍，接下来就没什么事了，就只等着除夕那天的到来，也好带媳妇儿回家过大年。
但他却没想到一场突袭正等着他。
一月二十一日，大年二十九。
上午九点半。
“书记，县财政局副局长祈明苹带着人已到了院门处，说是要对我西海乡展开财务大检查。”
就在楚奇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报纸时，纪小娟突然急匆匆地赶了来。
“哦，看看去。”
大年二十九跑来搞什么财务大检查，这不是闹吗？
个中若是没有蹊跷才是怪事了。
楚奇瞬间就意识到来者不善。
但却并不是太在意，起身便往外走去。
这才刚走到院子中，就见李浩然已陪着名身材娇小的半老徐娘迎面走了来。
此人正是祈明苹，祁雪的姑妈。
“祈局，您可是稀客啊。”
对祈明苹其人，楚奇并不熟悉，也就只几面之缘而已，但却不妨碍他笑脸相迎。
“不好意思啊，楚书记，县里有指示，对各乡、各单位进行财务抽查，很不巧，正好抽中了西海乡。”
“这就没法子了，我呢，只好带人来这跑上一趟，还请楚书记多多海涵。”
祈明苹的话说得倒是很客气，可内里却满是没得商量的意味。
“行，那就查吧，乡长，接待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县里的指示？
这话挺有趣的。
究竟是谁特么的专挑这等时候来恶心人。
楚奇觉得有必要查上一查，回头也好给那货送上一份“答谢礼”。
“好的，祈局，还请这边走。”
李浩然其实同样一肚子的鸟气。
但没办法，楚奇可以躲，他身为主管财政所的乡长，却是躲无可躲，只能强颜欢笑地将县财政局一干人引到了财务所的办公室……
“什么财务大检查，我怎么不知道？”
回过头来，楚奇一个电话就打给了杜高山。
结果，对方一听就懵了。
“书记，财政局副局长祈明苹带着十来名会计可是已经在我这查上了。”
“假如是工作需要，那，都好说，问题是现在是大年二十九啊，没这么糟蹋人的吧？”
就凭彼此间的关系，楚奇可不会说啥绕弯子的委婉话语，有怨气就直接发了。
“嗯，我先让人查一下，待会再谈。”
杜高山也来气了。
要知道现如今的西海乡可是云水县的一面旗帜，他爱护都来不及呢，怎能容许有小人胡乱作祟。
不管那些人是出自何等动机，这都是不给他杜高山面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奇同志，这事情有点麻烦了，是市财政局下的紧急命令，检查的方向有两个。”
“一是市里前年拨下来的扶贫款的使用情况，再有就是彻查公款送礼问题。”
“你那头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结果，十分钟不到，杜高山就郁闷满满地打回了电话。
“书记，关于扶贫款的使用，我这头的二十五万元以及那批水泥全都有账可查，去向都是公开的。”
“但，县里截留的那部分，我这头的账就没法做了。”
“至于说公款送礼问题，我本人并不怕查，我送人的礼都是自己掏钱买的。”
一听这么个说法，楚奇难免有些头大了。
“县里的账，我来搞定，你那头确保没事就成。”
杜高山很清楚这件事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身为县一号，财政局这等要害部门是肯定得牢牢抓在手中的。
但现在，有人居然敢绕过他去查下头的乡，这就意味着整个财政局的高层都必须来上个大调整了。
当然了，这等话，他自是不会跟楚奇明说，可心中的杀意却已是止不住地勃然而起了……
有针对性的财务大检查通常都不会持续太久，更别说这一回县财政局派来了充足的人手，检查起来自然也就快得惊人。
“楚书记，我们的大检查已告了一个段落，有些事恐怕得您做出一个说明。”
这不，下午三点不到，祈明苹就已拿着结果到了楚奇的办公室。
刚一落座，就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之态度。
“可以，祈局有什么要问的，就只管直说好了。”
这就来找茬了？
楚奇有点想笑了——哪怕杜高山没明说，他也知晓老杜同志接下来肯定要对财政局下刀子了。
就祈明苹这么个被人推出来当枪使的蠢货绝对会最先倒霉。
副局长是肯定干不长久了，还能不能留在县财政局都不好说。
没人挺她的话，指不定下半辈子就得去政协跟林作栋作伴了。
“那好，我想问一下楚书记，去年三月到四月期间，有五笔扶贫款被挪用到应酬支出以及差旅费支出项目中去。”
“据查，这五笔支出的总金额高达十万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祈雪的缘故，祈明苹向来看楚奇不顺眼，往昔是没有机会给楚奇点颜色瞧瞧。
现在么，拿到了鸡毛，她真就打算当令箭来用了。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因为那时候我只是副职，且并不主管财务。”
“不过，从去年九月中旬开始，我就已经让财务部门把扶贫款单列了出来。”
“并且，这二十五万元的扶贫资金都已全部投入到我西海乡的乡内公路建设中去了。”
“这一条，是有账可查的，我相信祈局应该已查证过了。”
这，真是个蠢问题。
不过，楚奇还是很认真地给出了详尽的解释。
“也就是说楚书记承认你们西海乡曾经挪用过扶贫款喽，我没理解错吧？”
但显然，祈明苹并不想让楚奇轻松过了关去。
“我只能告诉你，在我担任乡党委书记期间，不存在任何挪用扶贫款的事情。”
“假如你对九月十四日之前的乡财务报表有疑问的话，应该去政协找林作栋询问具体情况。”
就这点小伎俩，也想挖坑埋人？
真是不知所谓。
楚奇差点没笑喷。
“当然，我们财政局会派人去做相关调查，但现在，我还有个问题，这张年货采购清单上的签名可是楚书记您签的？”
扶贫款问题没能埋掉楚奇，祈明苹显然有些不甘，这便紧着亮出了她自以为的大牌。
“没错，是我签的，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戏肉来了！
楚奇自己肯定不存在问题。
但他却不敢保证那些拿了免费礼品去送礼的副职们会不会捅他一刀。
在他想来，这等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可不管怎么着，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楚书记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给每家合资企业的商人送去价值高达三千元的重礼？”
在自以为已经拿捏住了楚奇把柄的情况下，祈明苹自得地笑了。
“难道不应该吗？这些企业家来我们西海乡投资，不单带动了就业，还为我们西海乡创造了大量的财富。”
“光是今年，我们西海乡就已从三家合资企业处收到了近四十七万的分红。”
“而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到明年，分红绝对有望突破百万大关。”
“在此情形下，我们西海乡在年节时送上些礼品，以表示感谢，应该是合情合理的吧？”
这笔支出其实是不存在的，在财务报表上列项的目的就一个——掩饰公款送礼的开支。
毫无疑问，这就是最容易被捅破的一点。
楚奇当然清楚。
但，显然没办法躲避，他也只能装傻上一回了。
“真是这样的吗？”
祈明苹脸上的笑容顿时更灿烂了几分，就宛如偷着了小鸡的黄鼠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