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她倒是病着了。
秋凉了些,一天天过着,甚是觉不得什么好,近日里也少有走动,不料沾染了寒气,身子骨亦乏着,也只好由景汐日日照料着。
景汐是她的陪嫁丫头,说是丫头,形容成姐妹更是贴切些,跟着嫁进顾府来,她甚是觉得苦了她。人人都说道,姨太太可是不好当的。
她这一个新式女学生,在传统的娶妻纳妾的家里终归是不合时宜。在外人的嘴里她倒是光鲜的,能够搭上顾家的男儿,想必是万千少女的梦。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无非是一场煎熬。
“景汐?”
听到她唤着,丫头景汐匆忙的从房外进了来,样子里似乎添了一丝忧色,她家小姐自入府来就病着,这一阵子吃了无数的药,却是见不得好。
西苑里虽不大,连易置办的倒精致了些,这屋里饰着的,都是一些蕾丝的纱帘,巧妙地隔成了内外间。时云刚搬来时,才意思识到每一个太太在苑里都是一幢独楼,虽是不大,却五脏俱全,这房里其实还有着一个大的浴室,进了卧室右转,便会看见一个白瓷的浴缸来,脚底嵌着的正是四肢金爪的小老虎,样子好不淘气!初见这物件时,时云倒觉得挺讨喜。
景汐手里携了碗花瓷装的汤药,这药是她每日起床必饮,倒不是因着身子弱的中药,只是她少年时受过重击,这脑子里淤血未清,当时父亲母亲也毫无办法,便请着当时的名医开的药,一日一服,倒不奇怪了。
“小姐,喝药吧!”
“近日倒也累着你了!”
她扶着床头坐着,景汐将被枕垫高了些,她才从景汐接过了药,一口一口喝着。
“小姐,你可别这样说,景汐自小便跟你一起,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景汐亦半蹲着,回答间抬手掖了掖被角,看着时云。
她笑着沉默不语,顾府里不同着时家,自嫁进来,她这个小姐也就不名副其实了,连易虽是记挂着,却自知已惹恼了他,多少日都是来不得了,这日子尚且紧着过,更何况是景汐这丫头。
“你啊,倒还是这般逞强!”
时云笑着调侃着,又像是许久不曾这般笑,倒觉得这府里愈发闷得慌,刚下肚的药又似快笑的泛出来。于是紧紧的抓着胸口,景汐见状,赶巧的拿了些蜜饯塞在嘴里,才止住了些,边忙又边拍着她的背咕哝道:“小姐,什么事都别硬撑着,老爷夫人,都盼着你好。”
时云此刻倒听不得这些,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况,母亲的话她是记在心里的,连易生性蛮横,好在对她倒温和了些,只是常言说道,强扭的瓜不甜,而如今这些她也只好悻悻的接受了。
她硬生生的扭了扭头,握着景汐的手说着:“知道你是为我好,父亲母亲那是万不可告诉的。”时云除了少时得过重病外,一直养着,这身体还算康健,进了府里,难免不让人忧心着身体。
景汐坠坠的直点头,旋即又说:“大太太说是团圆着吃饭,秋冷了,乐呵着闹一闹,小姐,你看……”
时云脑子里倒糊涂着,多了这些事,病着的身子更是困了些,想着数月前她的一闹,更是见不得他,颓着便示意景汐拿了药,扶着自己躺下。景汐见她没有答话,想是累着,就自己出了门。
只是这后脚出了门,时云便睁开眼来,细数这数月来发生的一切,像是剧院的一幕幕开合,竟叫人说不出因果来。
数月前,她同徐嘉从学堂逃了课,想着一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宣讲的风采,当时的女子学堂,盛行这些,许多人亦私下评论着当时的时政,对泱泱民国的分崩割据亦是感到悲痛。
承州素来是承军的割据之地,当时的顾家是江左一带著名的世家,顾连易的父亲顾清远本是大总统亲封的总督,督办江左一带军务,势力在总统辖领时期本就逐渐扩大,加之其子顾明远又是闻名遐迩的将军,在民间传的更是打过不少胜仗,其又才貌俊秀,皆称之“兰爷”取同北齐高长恭之意。而顾连易是家中小子,比的顾明远少逊色些,外界里多少都是他不好的风评。
时云从没想到她会和他有什么瓜葛。
想来便是老天爷偏偏不作美,刚逃了学堂的课,外面竟下起了倾盆大雨,她和徐嘉本就是忽听得这消息,才逃了出来,也只好作罢,于是在学堂前分了路来。
今日倒早着,时府的车子要晚课时才到,这会雨大的,街上的轿夫也少了很多,比不得晴时人来人往的样子。时云便盘算着走回去。
只是这一走,便使她的鬓发和衣衫湿透了,这衣服本是苏州的绸缎,料子稍薄,雨泄时借力便黏在她的身上,越发显得她瘦削起来。
时云记得街边的一辆轿车忽的停下来,情形有一丝丝诡异,让她不禁弯着腰往里细看,只是窗户紧闭着,只依稀有些影子。
忽的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个人,撑着把黑伞,向时云走过来,时云倒诧异着,又像是雨水滴进眼里,视线模糊起来。
“小姐,您上车吧,雨这么大,我们送送你!”那个人说着。
时云睁大了眼睛,才看清那个人的面容来,一身正装,不像是寻常的人家打扮。
时云想着拒绝,可又看着这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回去母亲定要数落,便答应下来。
“那就谢谢大哥了!”说着,时云便跟着指引上了车。
只是更让时云诧异的是车上竟还坐了一个人,那人也不说话,笔挺着身子坐着,见着时云开着门进来,亦没有抬起头。
时云微微的瞥了一眼,上身是笔挺的西装,衣服上还有一个满珠的袖扣,细细看时倒觉得有点五官俊美,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
“小姐贵姓?”
时云正暗自思忖着,被这声音打断,正了正神,才答着:“我姓时,叫时云。”回答里规矩着,声音里却有些沙哑,因是雨水浸透了身子,打起寒战来,声音颤抖着。
话间忽的感觉身子一暖,时云回过头去,却险些撞上了他的手臂,踌躇之间又不好推迟,就披上了他的西服。回转头看时,只见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星河灿烂的璀璨。
寻思后她只好极抱歉的欠了欠头,说着“谢谢!”。
这车里倒是静着,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亦没有回答,时云尴尬着,旋即又对那撑伞的人说:“大哥,时府,有劳你了!”
那男子听的忽的转了头过来。
“小姐莫要客气!”
只见那男子忽的又看了看她身旁的他,像是得到什么示意,才转了头。
时云依稀记得,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如今也不过隔了数月。
西苑里没什么丫鬟,除了跟着她来的景汐,也就只有香儿,和原来时府的朱妈,只是近日来赶上朱妈身子不好,她才让她告了几天假。
景汐这几日亦是日日忙着,香儿虽也是西苑的丫鬟,对时云却事事不知,也无太多事交与她。
景汐正想着去膳房吩咐着今天的晚膳,应是清淡些,倒和小姐的胃口,便叫着香儿在苑里侯着。
景汐只才出了西苑的门,刚没走多久,便听见有人叫住。
“呦,这是往哪去啊?”连带着身后一个胭脂粉黛饰着的人笑着,细看时不过是十八九的年纪,却穿着一身深绿的绣花旗袍,景汐停了步,抬起头来见了礼。
“见过四姨太!奴婢正要去膳房。”
“你家主子可是病了?”
秋墨哂笑着,用手转着腕边的镯子,似不经意的问着,这五姨太病着倒是合了她的心意,她本就比得时云入府早几日,外界都传的二爷对五妹妹喜的紧,入府里二爷还不是来她这最勤,说话间,语气已是轻佻起来。
“是!”景汐应着,静静待着,没有多说。
“你们这些个下人,倒是仔细着!”秋墨挑着嗓子,这声音倒是传的远,这样的声调让景汐一惊,忽的又反应过来,院墙里的女人,谁不是互相挖苦,今日四姨太便捡了这先机。
秋墨凑近了些,从她的旁边绕着,不时用手帕拍着景汐的肩,让人生出一种不适感,景汐随着时云入府不过数月,自是见不得几次顾府的姨太太,对秋墨亦不熟悉,只是听的最多的便是香儿口中的尖酸蛮横,心里虽有疙瘩,也不好发作。
“今儿你来我苑里,拿些糕点,妹妹病了定是该尝些好的。”
景汐忙应了头,又做了和礼,边又说着:“景汐知道了,谢四姨太忧心。”
秋墨尝了趣儿,自是满足着,便搀着喜儿从她身后走远了。
景汐回了回头,见那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自觉的皱了眉,倒是急着去了膳房吩咐着,小姐近来身子骨弱,二爷也不曾窥望,如今这院里也就只有她能照应些许。
顾府里的膳房都是二爷从国外请的,小姐也说姑爷也就对吃穿用度关心些许,膳房里倒是有着许多点心,却对不着小姐此时的胃口,景汐只是吩咐着晚膳,便只身走了。
想着四姨太的话,又迫着去了秋苑。
“二爷!”景汐到了秋苑,隔着门便见着了那一张肃穆的脸,二爷她也是极少见的,只是记得小姐刚进门的那天,她瞅着姑爷气愤的从小姐屋里出来,那一天里不知哪时不小心对上他的眼,似是吓怕了。
“你怎么来了?”连易抬着头,额头皱着,景汐低着头,自是看不见他的脸,听着声音里倒有些诧异,又不敢多说,便没有回话。
“二爷,看我忘了,五妹妹身子弱,近日许是病着,我叫她的丫鬟来拿些糕点,给妹妹解解馋。”
四姨太从内间出了来,景汐见着,倒换了一身桃粉的缎子睡衣,身后跟着喜儿。
“是吗?你最好少管点她的事,别自作多情!”
秋墨听着许是尴尬,从桌上缓慢的泡了茶来苦笑着递给连易,又给喜儿使了个眼色。
景汐见状,一心只想着小姐,见了喜儿拿着糕点便匆匆接了,出了门去。只是刚抬脚,便听得后面叫住,景汐转了身,见着连易踱步出来,又不敢就此走掉,便傻傻的站在门外,死死的揪着包糕点的布。
连易轻轻睨了眼景汐手里的东西,没有说话,景汐倒觉得喘不过气来。
连易忽的吐了一句:“你家小姐可好?”
景汐倒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的应着:“小姐还好!”
夜里的凉是噙心的,又是这般静悄,想着这些日子二爷好久没有来过小姐房里了,心中正喜。
正抬眼时却见连易又快步进了屋内,眼睛又刹然的幽暗起来。
小姐整日呆在院子里,晚上却从不挑灯等着二爷,自从进了府,倒是更专心着读书了,却全然不担心如何在府里如何过下去,老爷夫人也怕着小姐的这个性子,怕是要吃些苦。
景汐走后,连易虽是跨步进了屋内,倒没有了想待的心情,只是喝了桌上秋墨新泡的盏茶,便遣着福管家又回来了自己的书房,经着西苑时,却见着灯已经暗了,想来她已经睡了,那日以来,她倒像是有意划分着距离,想来是不愿见着他的。
“景汐,我今天看的那本书,你给我放哪了?”
见着景汐回来,她便问着今天找了一下午的书来。
“小姐你还病着,还不能下床”
景汐倒是忧心,却见着小姐不紧不慢的,穿着凉薄的蕾丝睡衣独自在外边看着书。
“小姐,你猜猜,景汐今天见着谁了?”景汐一下子跑着过来,又拿了一盒糕点。
见时云一点都不好奇的样子,又气又恼,却是进屋拿了一件薄外套来披在时云身上。
“景汐今啊见着二爷了!想来定是关切这您,还问着景汐。”景汐倒是一脸皮笑着,在她看来二爷虽是姨太太多点,但对小姐却从未分心。
时云却未做搭理,他们俩还算不上有多深的伉俪情意,景汐丫头倒是说的多了些,时云转了身,在书架上放了书,又抬手掀了睡帘,上了床便躺下了。
景汐虽是跟着,时云却不理她,悻悻的只是跺了脚,翘着嘴皮子走了。
时云倒是微闭着眼,听着景汐走的声音,才又重新睁了眼。
这房里还是新房的布置,水红绫的帐子,滟滟的也有一股子喜气,虽是前清的老宅,倒让他装饰的不错,头顶的西洋吊灯,亮晃晃的,一团团的像是压下来,时云又是喘不过气来,闭上眼睛,又感觉身子有些晕乎乎的,她感觉自己好像在船上,茫茫的大海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影,天色苍茫,只剩下海浪的波涛声,一卷卷的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