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机场的广播冰冷地重复着航班信息。巨大的落地窗外,铁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站在安检口前,回望。
沐君和就站在几步之外,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衬得他肩线越发挺拔。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调侃的笑,薄唇紧抿着。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我看清了他眼底泛起的红丝,像细密的蛛网,缠绕着极力克制的情绪。那句沉重的话——“我们既然生来比普通人家的孩子得到更多的优待,那必然要承受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
他的话,我何尝不懂?锦衣玉食的背面,是早早被规划好的人生轨迹和无法推卸的担子。
只是,懂是一回事,心甘情愿地接受,是另一回事。这世上有太多人,道理懂得一箩筐,却依然挣扎在泥泞里,过不好这琐碎又迷茫的一生。
鼻腔猛地一酸,我狠狠吸了一口气,仰起头,硬生生将那股即将冲破堤坝的湿热逼了回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灼热滚烫,最终没有落下。
我朝他用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挥了挥手,然后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汇入了安检的人流。不敢回头,怕多看一眼,那强撑的堡垒就会瞬间崩塌。
一年时光,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园里流过,像指间漏下的沙。
又是一个深秋。
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四周寂静,唯有风穿过光秃枝丫的呜咽。
脚下层层叠叠铺满了金黄的落叶,踩上去会发出细碎干燥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腐朽的微涩气息,凉意透过单薄的针织衫渗入肌肤。
那个曾在雨夜里给予我片刻温暖的男孩身影,就如同这秋日的颜色,在记忆里一点点褪色、淡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温暖的符号。
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裙摆上的几片落叶,正准备离开这萧瑟的景致。刚迈出半步,眼前光线骤然一暗。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挡在了面前,带着熟悉又陌生的压迫感。
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气息的黑白格纹羊绒大衣倏然张开,像一张温柔的网,不由分说地将我整个人从头到肩膀裹了个严实。布料柔软熨帖,瞬间驱散了周身寒气。
“穿上。”
只有两个字。
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熟悉口吻。无需抬头,骨子里的记忆已然苏醒。
是他。沐君和。
我猛地抬起头。
一年不见,风霜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多少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沉的气质。
轮廓依旧是熟悉的俊朗,下颌线清晰利落,但眉宇间原本那股少年意气似乎被磨砺得更加内敛稳重。
他比我大几岁,此刻站在深秋的光影里,身姿挺拔如松,那种沉淀下来的成熟男人的气息,混合着长途跋涉后的微微疲惫,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陌生的吸引力。
深邃的眼眸专注地看着我,眸底深处漾动着我看不懂的复杂笑意,像是失而复得的珍惜,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
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紧张感骤然划过四肢百骸。脸上腾地升起一股莫名的热气。
我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将大衣的两襟紧紧拢住,试图用穿衣服的动作掩饰自己瞬间的慌乱和无措。指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滚烫。
我刚刚在干嘛?居然对着沐君和……犯花痴?!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进脑海,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我下意识地抬手,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又飞快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个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疯了,简直是疯了!这种想法绝对不能有!要是让他察觉……这十几年的朋友还做不做了?
“嗯?沐君和?你怎么来了?”我刻意拔高了音调,试图显得自然些,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为了掩饰,我又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和大衣的腰带。指尖微微发抖。
“过来出差,顺便来看看你。”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从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他眼底的情绪只是我的错觉。
他目光扫过我单薄的衣衫,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天气越来越凉了,下次记得穿上外套再出门。”
这句话,从小到大,我已经听过无数遍。
“哎呀,耳朵都快要被你念叨出茧子啦!”我夸张地抱怨着,试图用这种熟悉的互动模式冲淡空气中那丝莫名的尴尬和悸动。
他忽然伸出手,带着温热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我的耳垂,力道带着点惩罚性的亲昵。
“是啊,我天天说,也没见你听进去一句。”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细细巡梭,似乎想从细微的表情里捕捉这一年的痕迹,“这阵子没见,你过得怎么样?”
脚下厚厚的落叶被踩踏,发出清脆连绵的“咔嚓”声,像某种节奏单调的背景乐。
“还好吧。”我含糊地应着,脚尖无意识地踢开一堆金黄的叶子,看着它们打着旋儿散开。
“你呢?工作怎么样?”我反问,试图将话题焦点转移到他身上。
沐君和沉默了半晌。他一切都好,事业顺遂,前程锦绣。
只是……心口那处始终空着一小块,只有见到她,才能被填满。
这份汹涌的思念,终究化作唇边一个极淡的、模糊的回应:“嗯,还好。”
沐君和这次出差的时间出乎意料的长——两个月。他住进了我在学校附近租住的那栋小别墅里。
偌大的房子,上下两层,当初选择它是贪图清静和花园。
过去一年里,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回声,巨大的玻璃窗映着室内的冷清,连脚步声都带着寂寞的回响。
如今,玄关处多了一双属于他的、线条冷硬的男式皮鞋,客厅的沙发上随意搭着他的西装外套,清晨厨房里会飘出他煮咖啡的香气,深夜书房里会亮着他看文件的灯光……冰冷的空气仿佛被注入暖流,有了活人的气息和温度。
那些曾经被寂静放大的孤独感,竟被这不期而至的“同居”,悄然抚平了不少。
房子里不再只是冰冷的摆设,而是充满了生活的琐碎声响——水流的哗哗声、键盘的敲击声、偶尔低沉的电话交谈声……以及他身上那缕若有若无、令人安心的木质香薰气息。
一种久违的、名为“人气”的暖意,在空旷的房子里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