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本溪,寒冷已经渐渐攻陷了每一个暮色沉沉的夜晚,而袁纯却燥热得咬牙切齿。
刚回国三个月,袁纯还没有从结束学生时代的怅惘中清醒过来,就视死如归地扑进了秋招的火盆。
她整日绞尽脑汁焦头烂额地思考如何将她平平无奇的人生浓缩成一份带有主角光环的高光简历,然后奔赴一个又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努力对着面试官一遍遍催眠:我是贵公司的不二人选,您千万不要错过一个有潜力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
这对任何一个非以诈骗为营生、脸皮不够厚的人来说,难度都挺高的。
袁纯面如死灰地坐在电脑面前发呆。穷途末路,她也绝不抛弃那份倔强的仪式感,将邮箱里的系统拒信一一点开,敷衍了事地扫视一眼,然后删除。她离传说中面霸的距离有从地球到太阳的征途那么远,也是时候该考虑一下秋招以外的渠道了吧?
删除——刷新——删除——
诶?
刚才删掉的那封好像不是拒信?
袁纯连忙从“已删除”里像没有明天一样的盲目地捞它,心跳瞬间加速。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
“恭喜您通过了光耀集团管培生的群面,请于10月21日上午9点参加单面。”
OMG!
她感觉到面部肌肉前所未有地失控。
“光耀集团?!”打电话过来的陈方媛像复读机一样不可置信地将公司名字重复了三遍,仿佛听到法国和德国合并成了一个国家那般大惊小怪。
“嗯,你没听错。陈方媛,我的亲身经历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找工作靠得是狗屎运!”
袁纯不晓得这算不算高兴得太早。
“纯纯,你要转运了诶——”电话那头的陈方媛嗲着腔调疯狂地拖长尾音,语气堪比妩媚版本的林志玲姐姐,如果不是袁纯拼命抑制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她估计想扭断陈方媛的脖子。
“可拉倒吧,每一次你毒奶我,我都痛心疾首地祈祷陈方媛的预言不要朝相反方向疾驰。”
要知道,陈方媛的毒奶水平,可是世界一流。
“纯纯,我现在可是发自内心地为哥大新闻系优秀毕业生转行金融的曙光欢呼诶,别不识好歹了啦!话说近年新闻传媒这么不景气了吗,连你都要挤证券那条又窄又硬的独木桥。”
陈方媛从小学就照着台湾偶像剧模仿了一口标准的港台腔,直到这个口音过气,成了老土做作的代名词,她才在大多数人面前像个正常人一样字正腔圆地讲话。她在港台口音和东北口音之间切换自如,分分钟从娇嗔的软妹变身抡一拳就能捶倒十八米大汉的男人婆,冰火两重天。
如陈方媛所说,当她用矫揉做作的语气和你拽嗲,说明她和你关系真的很铁,铁穿地皮,因为其他人如果不是看在陈方媛那张明艳动人的脸的面子上,听她发嗲绝对撑不过三秒钟就会甩手走人。
“我读新闻系也不是抱着成为一名优秀记者的必死决心去读的好吧。”那当初是为什么填报了新闻系呢?连袁纯都搞不懂,大概是因为她没有梦想这种稀罕的玩意儿吧。
“快递——!”
袁纯吓得一下子正襟危坐了起来。
最近的快递小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催命敲门还不够,还要来个河东狮吼,吼得一整层楼道都能听见。
“纯纯,我去洗澡啦,祝你明天面试顺利哦,Mua~”陈方媛娇滴滴地挂断了电话。
袁纯胡乱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连滚带爬地去开门。
“十年前李芯女士在保险公司给您预留的物品,请您签收一下。”
袁纯的脸瞬间耷拉了下来,连去伸手接快递的胳膊都变得有气无力。
李芯这个禁忌名字,已经在袁纯的记忆深处尘封很多年了。
李芯是她妈,八年前因为急性哮喘猝死在医院里,这是袁纯永远挥之不去的人生阴影。袁纯清楚地记得,住院前她和她妈因为芝麻大的小事儿激烈地吵了一架,然后袁纯赌气没去看望她。
也没想到那一次就是永别。
袁纯颤抖着撕开快递,里面是一张保险单、一封“纯纯亲启”的手写信和一件她不懂是什么、挂件大小的小玩意儿。
长话短说。
李芯在手写信里以平淡如水,像是在陈述流水账的口吻通知了袁纯一个惊人的“秘密”:李芯的真实身份是死神,预见了明天面试场上,她和面试官被地震摔下来的青花瓷砸伤,因无人救治而死。
最后李芯异常温情地说,妈妈一切都安排好了,面试官那边也不用担心,按妈妈说的去做,你一定要活下来。
死神这事儿,袁纯早就发现了的,这对读空气能力碾压常人的袁纯而言根本不是秘密。袁纯一度以妈妈是死神的理由,为李芯对她的冷酷无情、漠视她的所有脆弱而开脱。
确认是李芯她妈本人写的后,袁纯陷入了忧郁的沉思。
李芯活着的时候,袁纯从来没觉得李芯这么爱自己的,所以她现在应该萌生出一种变了味儿的感激涕零还是深入骨髓的刺痛感?
好像哪种感受都不对,又同时不由自主地侵袭了她的心脏。
袁纯躺倒在床上,再也没了准备面试的心思。
第二天,袁纯带着那个用来激活系统的小挂件走了。
在前往面试的地铁上,袁纯回想着信上的内容。李芯说,不能通过躲避那个场景的方法来摆脱死亡的宿命,必须重现那个场面,而且她和面试官两人得经历七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才算是真正活了下来。
听起来就挺麻烦的。
在七次危险结束之前,岂不是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袁纯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一旁的大叔神情复杂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现在的小年轻莫名老气横秋,怎么动不动就伤春悲秋、长吁短叹”。
在中年大叔的关切注视下,她尴尬地佯装成要下车的样子,换了个位置站。
因为袁纯内心特别忐忑,所以时间流逝得特别慢,像从沙漏里一点一滴漏下来那样慢条斯理。
在面试场与乌泱泱的人群一起等候,更是如坐针毡。
当袁纯终于挨到面试官叫她的名字,她故作镇静地走到距离面试官不到两米的座位时,她的脸忍不住抽搐了。
面试官怎么是个女生?
这里也没有青花瓷。
然后面试的过程就是例行公事,来来去去无非就是那些无聊又勉强的问题。袁纯提起十二分精神,热情洋溢、原封不动地把之前面试的套路添油加醋地表演了一遍。
可能是被袁纯卖力的表演打动了,面试官皮笑肉不笑地通知她,出门左转,去总裁办公室参加终面。
一进门,袁纯就注意到了那个被透明玻璃柜密封的青花瓷,正好竖立在书桌和椅子的旁边,可以准确无误地同时砸伤两个人。
除了“离谱”二字,袁纯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
不光审美眼光差得离谱,安全意识也糟糕得离谱。
袁纯一脸愁眉不展,完全没注意到面试官正沉静地观察她,眼神深不可测。
等到她的视线转移到面试官时,她有些片刻的停滞。
坐在她面前的男人,皮肤白皙得像抛了光的珍珠,黑色的硬朗西装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眼眸是稀有的琥珀色,线条清晰的鼻子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脸庞。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圆圈耳环有些反光的强势,而稀碎的刘海则嚣张地宣示着它的主权。
有种矜贵又拽得二五八万的交杂感。
雅痞,袁纯想到了这个词汇。
“请坐。”
俞一初看着眼前这个长相清纯,举手投足间慢半拍,气质温柔知性的女孩儿,心想她莫不是海投,然后意外捡漏了他们公司。
袁纯小心翼翼地递上简历,眼睛滴溜溜地转。她正想怎么不违和地让面试官的屁股挪开凳子。
俞一初接过来简历,简历印证了他的猜想:果然不是金融专业的。
瞥见桌子上的咖啡壶,袁纯灵机一动:“我帮您倒杯咖啡吧。”
俞一初缓慢地抬了下眼皮,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不用。你是来应聘管培生的,不是来做服务员的。”
好好好,那你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袁纯大力一挥,咖啡泼墨般浸湿了俞一初的裤子。
“对…对不起,刚才手不小心滑了…真的非常不好意思。”袁纯流露出欲哭无泪的胆怯,心里却在为胜利在望而洋洋自得。
俞一初万分勉强地撑出一个“没关系”的微笑,像是一边艰难地咽着苦瓜一边用脚写字那么强颜欢笑。
袁纯莫名有些动容。正常人都会不经意地表露出一点点嫌恶,而他似乎是有心照顾袁纯的情绪。
“抱歉,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下洗手间。”虽然知道袁纯是存心的,俞一初依旧镇定地装作没有看到袁纯眉梢处微妙的得意。
袁纯一紧张,用丹田之力惨叫:“我和你一起去!”
“啊不是…我是说…”
俞一初扭过头来,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完了。在面试官心里,袁纯肯定已经被贴上了“戏多”的标签。
两人刚走到门口,袁纯就猝不及防地被震得滑倒在地。紧接着,青花瓷就连带玻璃柜碎片一同叮呤咣啷地摔了下来。
真的只是中级地震吗?
从来没体验过地震的袁纯,被吓得不轻,下意识捂上了耳朵。
恍惚中,一张厚实的大手抓住了袁纯的手腕,将神志不清的她猛然拉起,“快,跟着大家走楼梯下去。”
“那你呢?”话音未落,袁纯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俞一初溺水的画面。
河水逐渐没过他的头顶,他挣扎着呼吸,却奋力向远离岸边的方向游去。他游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湖面趋于平静。
俞一初也像心梗了一样,忘了他还处于危险中。
他看见袁纯坐在副驾驶,旁边的男人突然方向盘一打,惨烈地撞上了急转弯的车辆。这可怕的景象瞬间如火如荼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好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他凭着顽强的意志力从幻象中抽离出来,像吸干了精气那么疲惫不堪,却很快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我去帮忙疏散人群。老关,把她带下去。”
俞一初喊住一个大叔年纪的高管,那大叔眉头紧蹙:“哎呀小姑娘,还愣着干嘛啊,快下楼。”
袁纯觉得头晕目眩,甚至有点想吐。她几乎是被人搀扶着、推搡着拽下了楼,清醒的片刻加起来不过几分钟。
有的小女生疯疯癫癫地尖叫着,还没伤到分毫就鬼哭狼嚎出了世界末日的架势。袁纯心想,这栋楼的上班族工作压力也太大了,有个肆意发泄的机会就像从神经病院里越狱了一样。
如此一想,袁纯竟也有了逃离监狱的危机感,大腿像换了个发动机似的狂奔。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好像听到了俞一初讲话,说幸好所有人都平安无事,改天再安排面试…
周围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叽叽喳喳的,吵得袁纯脑仁疼。她想,现在一定有很多人正忙着发朋友圈,网络忙到爆炸。
不过她不凑这个热闹。她整个上半身像没了脊梁骨一样倚在腿上,完全缓不过来劲儿。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瘫坐在地的她五雷轰顶般惊醒:“身体这么虚啊。”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袁纯一直对她身体虚这一点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