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这么大,袁纯从未想过有这一天。
她滚得浑身泥泞,像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土人,四肢僵麻到有种半身不遂的感觉,姿态极为不雅,然后在这样的状态下,被俞一初抱起。
简直不要太丢脸,好吗!
袁纯平日里费力保持的优雅形象一瞬间荡然无存,还多了一个难以抹去的黑历史。此惨无人道、丧尽天良的系统,简直毫无人性可言!
它不仅可以让你死,还能让你生不如死。
“放我下来。”
这是袁纯还顾及脸面的情况下,说出的最后一句清醒的人话,结果好死不死,她的脸也糊上了一层脏兮兮的东西,光是唇瓣动了动,她就吃了一嘴的泥。
“你别说话了。”俞一初忍俊不禁地制止道。
他再度穿上了标志性的黑色风衣,全身肆意地散发着锋芒,额头的亮光和眉眼之间的坚决稍显少年人的青涩,却又有几分历经沧桑的沉稳与不争。
就是这样冷静而决绝的脸,居然对着袁纯寒碜的模样,笑了。
他!居!然!笑了!还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已。
是什么样的叫花子脸,能让他笑成这样?!
袁纯不忍面对这惨绝人寰的场景,装作没看见自己的身体蹭了俞一初一身的泥,索性装晕了过去。
“睡吧,反正除了我,没有人看到你这么丑的样子。”俞一初笑着说。
袁纯装作没听到,睡觉打滚似的用头蹭了他胸口几下,然后脏兮兮、沾满了泥的手,顺着他的脖子,伸进了里面。
俞一初无奈又被逗笑:“还挺记仇。”
话音未落,袁纯突然头晕脑胀,闭着眼睛,仍然能看到俞一初的脸,却像是重影,模糊而涣散。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冷峻的黑色,却不是同一件。
她一惊,瞬间明白过来,这又是那个俞一初替女孩儿挡刀的画面!
11月5号的晚上,大约十一点左右,他们激烈争执的地方,是一个地下车库,非常冷清,里面都是无敌名贵的豪车。
袁纯用她欠费的智商想了想,觉得这么豪的车库少有,就好像集结了整个本溪市的有钱人,于是又伤掉几十个脑细胞回忆了下,才想起来,这是俞一初家楼底下的车库!
那个女孩儿到底和俞一初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若无其事地跟俞一初回家?
答案不言而喻了吧。
渐渐地,画面的重心从俞一初转到了那个女孩儿,袁纯看清楚了那女生的长相。
一张白皙的瓜子脸,所有的五官都恰当好处的和谐,鼻子娇俏而小巧,眼角呈现向上挑的妩媚,瞳仁里流转着似水的灵动。看起来,跟袁纯有几分相似。
袁纯心想:“我为什么看那女孩儿看得比俞一初还要清楚?”
“你想看到什么,画面就给你显示什么。”
又是那熟悉的、机械的、冷漠的系统声音,它悄无声息地潜入袁纯的大脑,窃听她的思想。
“你这讨厌的系统!”
袁纯试图用想法与它对骂,可偏偏,系统稳重了起来,懒得与她一般见识。
连系统都懒得搭理她,她一阵委屈排山倒海而来,在内心自言自语道:“唉,真可悲啊你袁纯,做了别人的替代品,还毫无察觉。”
“从小你就应该知道,你从来都不是别人的第一选择。”
一滴泪,混合着淅淅沥沥的雨水,从袁纯的眼角流了下来。
袁纯没有多余的感受,只剩下酸痛的感觉。
想着“俞一初是有过去、有故事的人,她却一点恋爱经历都没有”,袁纯不开心到了极点,一拳砸到了俞一初的胸口上,指关节都被她冲击得疼痛难忍。
这么一砸,俞一初突然从火焰弥漫的场景中抽离出来,耳边仍旧不断回响着,袁纯在火场绝望嘶吼的求救声。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危险,正在升级。从最开始的意外,它可能会慢慢升级到不可抗力,往后的救援,会一次比一次难。
“袁纯,你听着。”俞一初焦急地喊她。
袁纯却捂上了耳朵,她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就是俞一初的声音。
俞一初一头雾水,想她是太困太累了才会这样,所以乖乖地不再打扰袁纯的清净。
半响,袁纯听见四周村民闹哄哄的声音,似乎是逮到了什么庞大的猎物,他们既兴奋又生气地嚷嚷着,连带着她那些了无生趣的同事,也都慷慨异常。
俞一初道:“好了,别装睡了,下来。”
袁纯眼睛一睁,手一放,双腿又回到了久违的地面上。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土,拍了拍屁股,懒散得像圈养了很久的猫咪。
“妈的,小兔崽子,对你仁慈,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导演捂着受伤的下半身,对那少年骂骂咧咧,手扬起要扇他巴掌的姿势。
“呜哇——打人啦!犯法啦!救命啊啊啊啊!!!”少年不知羞地嚎啕大哭,哭得袁纯脑瓜疼,恨不得直接抄手割掉他的舌头。
导演原地懵逼,他只是虚晃了几下,半点没碰着那兔崽子,他就开始滋啦哇啦乱叫,好像他胖揍了这鬼东西一顿,已经把那人打得鼻青脸肿了一样。
袁纯本就丧到了极点,感觉她的恋爱、乃至她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又见这不讲道理的玩意儿硬折腾在场所有人,她忍不住河东狮吼:“给我消停点!”
一瞬间,空气中一片死寂,安静得像葬礼。
连农村天天下地干农活的妇女,都没见过这么凶悍泼辣的小女生,其他人,更是被震惊得魂不守舍,尤其是那年纪不大的少年,脸上有种“女人真可怕,我从今往后都打算孤独终老”的恐惧。
不了解事件背景的村民纷纷猜测:这姑娘,是这小男孩儿的姐姐吗?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要是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也不一定能活成正常人的样子,他的叛逆、狠毒和无事生非看来都情有可原。
俞一初看着袁纯,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这样的歇斯底里,他感觉她又回到了与她家里人对抗的姿态,顿时心如刀绞。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没错,是你爸逼着你来参加这个节目的,你并不愿意,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是被迫的,我们都在做不喜欢的事情。”袁纯冷漠地说。
“那我们都不要做不喜欢的事情不就好了吗?这个世界,为什么要逼迫我!我只想要自由而已!”少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声音沙哑得带了哭腔。
袁纯从他倔强、叛逆的挣扎中,看到了脆弱。
因为脆弱,所以强硬。因为势单力薄、心防重重,所以举世皆兵、满目皆敌。
袁纯眼中带着悲悯,笑着说:“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而是和你一样的人,你总有一天要接受,你并不总是有选择。”
少年愣住了。
从未有人,如此心平气和、真诚地,跟他讲过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他们都认为他是小孩,说了也不懂,他们认为他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不懂得珍惜和上进。
好像有一尾温柔的羽毛,抚平了身上的刺。
那种感觉,叫做尊重。
俞一初静静地站在袁纯身后,看着这一切,脸色从阴郁逐渐舒展,眼里的光灭了又明。
她沉静安定的样子,就好像,在奶奶家落荒而逃后,淡然一笑的那个袁纯。
是让他喜欢上的,那个袁纯。她,又找回了自己的力量。
众人见少年终于恢复了冷静,那张无辜的脸,丢掉狂暴的情绪,看起来像温顺的绵羊一样柔软,便赶紧给他送了绑。
“这次不再跑了吧。”导演精疲力竭地说,好像老了好几岁。
“只要录完七天就好了吧。”少年任由村民替他换下湿透的衣服,低沉地说。
“嗯,我会陪着你,一起。”袁纯慢吞吞地说。
“这是你说的,别反悔。”少年虽然表情仍是恶狠狠的,但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欣喜。
袁纯点点头,心想,熬过这几天,她就彻底解脱了,以后无论Jennie如何为难她,她都不会再应下这种伤脑筋的节目。
少年看了眼后面的俞一初,疑惑道:“你干嘛这么凶残地看我?我招你了吗?”
听见俞一初的名字,袁纯主观意识不想去理会,但又控制不了地回头看。
俞一初默不作声,眼神却像刀一样冰冷和锋利,死死地盯着少年放在袁纯肩膀上的手。
袁纯将少年的手拿开,俞一初仍不依不饶地盯着那少年。
“你,别跟他计较。”袁纯尴尬地笑着。
俞一初放下凶狠的神色,转过来看袁纯:“这几天,我都陪着你。”
袁纯脱口而出:“不用了。”
“我们分手吧。”
“这次,是认真的。”
说完,袁纯心如刀割。她一直觉得,妈妈去世之后,已经没有什么,再能伤害到她,但事实证明,她没有她想象得那么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刚才少年走进屋子的几分钟,袁纯一直困陷在被当作替代品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她深深地觉得,她的自尊心已经四分五裂,急需重新组合,注入新鲜的血液。
而重新组合的第一步,就是告别错误的过去。
俞一初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没有反应,半响,才艰难地吐出简单的三个字:“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