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针一样扎在脸上,我攥紧手中那份被捏得发皱的施工图纸,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封皮里。
宿迁城东这片刚被推平的老城区,此刻就是一个巨大的泥潭,空气里塞满了翻搅上来的陈腐泥土气息,混着柴油的刺鼻味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挖掘机的长臂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僵硬地挥舞,每一次落下,都像重重砸在我的神经上。
“林队!这边!有东西!”
工头老张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和机械的轰鸣,带着一种变了调的兴奋。
我心头猛地一沉,像被那挖掘机的铲斗狠狠撞了一下。
来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泥泞,靴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预知的陷阱边缘。
泥水迅速漫过靴帮,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爬上来。
圈子已经围了起来。
工人们沾满黄泥的脸上混杂着好奇和疲惫。
雨点击打着他们粗糙的雨披,也击打着泥坑中心那块刚刚暴露出来的、颜色明显异于周围泥土的条石。
灰白色,带着被漫长岁月磨蚀出的圆钝棱角。
“看着像块碑啊,林队?”
老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我没应声,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
蹲下身,也顾不得泥泞,伸出手指,一点点拂去碑石表面湿滑粘腻的泥土。
指尖触到刻痕,冰冷坚硬。
下面的人递过来一把小刷子,我接过来,屏住呼吸,动作近乎虔诚地清理着碑面。
泥水混着雨水流下来,蜿蜒如泪痕。
字迹一点点显露。
是古体,但尚能辨认。
铁画银钩,刻得极深,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郁力量。
“陆……昭……之……墓……”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声音不大,却像在死寂的泥坑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短暂的寂静。
然后,一个年轻工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陆昭?嘿!这名字,听着咋像俺妹看的那啥古装偶像剧里的男主啊?情深似海、死得老惨那种?”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泥腥味的哄笑,驱散了刚才那点因挖到古物而产生的敬畏。
雨水砸在安全帽上,噼啪作响,混杂着工人们粗嘎的调侃。
“就是,文绉绉的!”
“没准儿下面埋着个情种呢!”
哄笑声中,我半蹲在泥坑里,指尖还停留在最后那个“墓”字的刻痕上,指尖下的石头冷得像冰。
那冰凉的感觉顺着指尖,蛇一样钻进了骨头缝里,然后猛地炸开,一路冲上头顶,撞得我眼前发黑。
陆昭。
这个名字……昨夜才刚听过。
就在几个小时前,在那场短暂、混乱却异常清晰的梦里。
淅沥的雨声,窗外那棵老槐树巨大的、在风雨中狂舞的墨绿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鬼魅。
然后,他就站在槐树下,一袭白衣,清瘦得几乎要融进那片浓郁的阴影里。
他的脸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汽,唯有那双眼睛,隔着一千五百年的烟尘和一场迷离的梦境,笔直地望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和……诀别?
“快走……”
梦里他的声音似乎直接响在脑海里,飘渺却清晰,带着穿透灵魂的寒意,
“……离开这里……那个姓孙的……他要来了……他会毁掉一切……抹掉所有痕迹……”
冰凉的雨水顺着我的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一阵刺痛。
工人们的哄笑在耳边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水。
我死死盯着那块灰白的石碑,指尖下的刻痕仿佛有了温度,灼烧着皮肤。
不是梦。
那冰冷的预告,此刻正随着这块重见天日的石碑,狠狠地砸进了现实。
夜晚,雨停了,空气却沉得能拧出水来,裹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草木腐败的气息。
项目部的简易板房像个闷罐,白炽灯管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
我面前的电脑屏幕幽幽亮着,光标在一份空白报告上固执地闪烁。
“陆昭之墓”。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也烫在混乱的思绪里。
一千五百年前。
宿迁。
梁末。
乱世。
白骨露於野。
一个叫陆昭的人,被葬在这里,刻碑为记。
旁边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在窗外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黑影,枝桠伸展,像凝固了几个世纪的叹息。
白天工人们的哄笑犹在耳边,却再引不起一丝波澜。
我烦躁地推开键盘,屏幕的光映着桌角一份摊开的县志影印本,发黄的纸页上,模糊的字迹记载着几笔此地曾为古战场的潦草血泪。
线索太碎了,像散落一地的珠子,串不起那条通往”陆昭”的线。
胸口闷得发慌。
我猛地站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板房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带着湿凉草木气息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
项目部后面,就是工地边缘,紧挨着那片刚被推平、还没来得及完全清理的荒地,以及荒地中央,那棵沉默的、巨大的老槐树。
几乎是凭着一种莫名的牵引,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黑暗。
脚下的荒草湿漉漉的,缠绕着裤脚。
工地围挡外稀疏的路灯光,在这里被浓重的黑暗和树影吞噬得所剩无几。
槐树庞大的树冠像一团凝固的墨云,沉沉地压在头顶。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露水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时光沉淀下来的寂静。
我停在了槐树下,抬起头。
虬结的枝干在深蓝天幕的映衬下,勾勒出狰狞而古老的线条。
就在我指尖无意中触碰到粗糙冰凉的树干时——
一阵微风拂过,头顶的枝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私语。
月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枝叶缝隙,投下几缕惨淡的光束,在地上形成摇曳不定的光斑。
就在其中一束摇晃的、破碎的月光里,一个轮廓缓缓凝聚。
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又猛地狂砸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耳膜里一片轰鸣。
是他。
白衣胜雪,在幽暗的月光下仿佛自身散发着微光。
身形清瘦挺拔,像一竿孤直的修竹。
他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我,微微仰头,望着槐树那虬曲古老的枝干。
黑发用一根简单的带子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颈侧。
那身式样古朴的衣衫,衣袂在无声的夜风中微微拂动。
梦里的影子,石碑上的名字,在这一刻重叠,凝固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实体。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四肢百骸,我想尖叫,想后退,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双脚也如同钉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他……似乎察觉到了。
那清瘦的背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月光吝啬地落在他脸上,五官依旧笼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看不真切。
只有那双眼睛,穿透了模糊的光影,清晰地望了过来。
不再是梦中那诀别的平静,此刻,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惊愕、难以置信、一丝旧梦重温般的恍惚,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千五百年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灵魂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遭死寂,连虫鸣都消失无踪,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夜里疯狂地撞击着耳膜。
他静静地望着我,眼神仿佛穿透了一千五百年的尘埃,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是直接从夜风里渗出来。
“终究……还是来了。”
他的声音响起,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而是直接、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古琴弦般的微颤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这宿命……竟连轮回也斩不断么?”
我像被冻僵的雕塑,只能死死地盯着他月光下朦胧的面容轮廓,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
恐惧依旧在血管里奔流,但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正蛮横地撕开恐惧——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般的剧痛和铺天盖地的悲伤,瞬间将我淹没。
眼泪毫无征兆地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滚烫地滑落脸颊。
他似乎怔了一下。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流泪的样子。
一丝极细微的、近乎痛楚的波动掠过他的眼底。
他微微抬起手,那只手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透明,修长而骨节分明。
他朝着我脸颊的方向,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伸了过来。
指尖在离我脸颊还有寸许的地方停住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阴风,瞬间穿透了我的皮肉,直抵骨髓深处。
我猛地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非人的触碰。
他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浓烈的悲凉瞬间凝固,随即化开一丝近乎苦涩的了然。
意识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命的苍凉,
“也好……也好。”
他收回手,目光却依旧紧紧锁住我,里面的情绪翻涌得更加剧烈,如同风暴前夕的海面。
“听着!”
那意识中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那姓孙的!他就在路上!天亮之前,必到此处!”
“孙?”
这个姓氏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我混乱的脑海。
白天刚接到省厅的临时通知,新派来的项目顾问,不就姓孙?
孙启铭教授?
那个在业内以手腕强硬、效率极高著称,却也伴随着一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微妙传闻的考古权威?
“是他!”
白衣少年的影像在月光下似乎波动了一下,如同信号不良的投影,语气里的急切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
“他此来,只为掘墓!他要的不是考证,不是历史!他要的是……”
他的声音顿住了,像是被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咽喉,片刻后才挤出几个字,字字泣血,
“……他要的是我残存的这点枯骨!还有……那碑!”
他的身影猛地一阵剧烈的波动,边缘处开始变得模糊、溃散,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浓稠的夜色。
他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
“走……快离开这里……他容不得知情者……更容不得……你……”
最后一个“你”字,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刻骨的眷恋,消散在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