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声闷响。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项目部板房的门被风重重吹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回音。
再猛地转回头——
槐树下,空空如也。
只有那束破碎的月光,依旧惨淡地照着潮湿的地面。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那意识中泣血的警告,都只是我精神崩溃前的一场幻梦。
唯有脸上未干的泪痕,冰冷刺骨。
还有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和脑海中反复回荡的名字——孙启铭。
天刚蒙蒙亮,宿迁城东这片巨大的泥潭工地,还笼罩在一层湿冷的薄雾里。
重型机械沉默地蛰伏着,像一头头疲惫的钢铁巨兽。
空气里弥漫着隔夜的土腥味和柴油味儿。
我靠在一台冰冷的挖掘机履带旁,手里捏着一个冷掉的馒头,却毫无胃口。
昨夜槐树下的惊魂一幕,如同烙印深深刻在脑海里,那双悲凉绝望的眼睛,那声”他要的是我残存的这点枯骨”,还有那个名字——孙启铭——像冰冷的蛇,缠绕在心头,带来一阵阵窒息的寒意。
就在这时,引擎的咆哮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工地清晨的宁静。
一辆铮亮的黑色越野车,如同闯入原始部落的钢铁怪兽,碾过泥泞不堪的临时道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径直停在了项目部门口,泥浆飞溅。
车门打开,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在泥水里,毫不在意。
一个穿着深灰色羊绒大衣、身形挺拔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两鬓夹杂着恰到好处的银丝,面容儒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隔着薄雾和几十米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孙启铭。
他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标准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然而,那笑意却丝毫没有抵达镜片后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一种高高在上的掌控感。
他朝我这边随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在一群早就在门口等候、神情局促紧张的当地文化局和项目组小头目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板房。
那随意的一瞥,却让我如坠冰窟。
那眼神,像手术刀,冰冷地剖开皮肉,直刺内里。
绝不是第一次见面的审视,更像是……确认猎物还在原地的冷酷。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板房里很快传出孙启铭清晰、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声音。
透过开着的窗户缝隙,断断续续地传来:
“……效率低下……毫无进展……梁末历史关键节点……此墓意义重大……”
“……安全规范?……笑话!……学术价值……必须尽快……深探墓室核心区域……”
“……那个陆昭墓?……重点!……碑文?……尽快拓印……原件……要妥善处理……”
“原件……妥善处理……”
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昨夜那白衣少年绝望的警告——“他要的是那碑!”——瞬间在脑海中尖锐地回响。
就在这时,板房的门再次打开。
孙启铭走了出来,那群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径直朝着我的方向走来,脚步沉稳,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儒雅温和的面具,金丝眼镜在薄雾的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林队长?”
他在我面前两步远停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工地的背景噪音。
那是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语调。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
冰冷,深不见底,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穿透力。
“孙教授。”
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辛苦了。”
他公式化地说了一句,目光却越过我的肩膀,锐利地投向远处被隔离带围起来的那个泥坑——陆昭碑所在的位置。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考古学者面对重要遗迹时应有的激动或敬畏,只有一种……冰冷的、势在必得的攫取欲。
“情况我初步了解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却更显森然,
“时间紧迫。我看,就从那座‘陆昭墓’开始吧。今天,务必给我打开墓室。”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对了,听说林队长昨夜似乎没休息好?脸色很差。考古是体力活,更是脑力活,林队长可要保重身体。别让一些无谓的胡思乱想,影响了关键的工作进度。”
那“胡思乱想”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
他知道了什么?
他指的是什么?
是昨夜槐树下的异象?
还是……别的?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黏腻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看着他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那个泥坑,走向那块刻着”陆昭之墓”的石碑,走向昨夜白衣少年绝望警告的源头。
阳光艰难地刺破云层,落在他挺直的深灰色大衣背影上,却驱不散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他来了。
带着命令,带着目的,带着深不可测的恶意。
而那座一千五百年的孤坟,和那个徘徊不去的魂灵,已然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
白昼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中煎熬而过。
孙启铭像一座冰冷的山,牢牢压在工地上方。他带来的几个助手沉默而高效,如同精密的仪器,迅速接管了现场测绘、记录和关键节点的指挥。
老张等本地工人被支使得团团转,围绕着陆昭墓的泥坑,小心翼翼地向下清理着封土。
我像一个被排除在外的幽灵,徒劳地试图插上手,却总被孙启铭以“林队长劳苦功高,这些粗活我们来”或“林队,这份早期土样分析报告似乎有点问题,麻烦你核实一下”为由,轻易地支开。
他递过来的那份所谓“有问题的报告”,正是我昨夜在电脑上整理到一半的关于陆昭墓周边地层和散落器物的初步记录。
我清楚地记得保存时里面的内容,此刻打开,却有几处关键描述被微妙地篡改了——关于封土层的厚度描述被缩小,关于一块疑似墓砖碎片的纹饰特征被模糊化……改动不大,却足以让后续的考古报告对这座墓的“规格”和“价值”做出错误的、偏低的判断。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
这是系统性的抹杀前奏。
他在降低这座墓的“重要性”,为他下一步的“处理”铺路。
我捏着那份被篡改的报告,指尖用力到发白,愤怒和无力感在胸腔里冲撞。
阳光照在纸页上,那些被修改的字迹像丑陋的伤疤。
时间在压抑中滑向深夜。
工地上巨大的探照灯将陆昭墓所在的那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
巨大的墓圹已经挖开近三米深,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一种更深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腐朽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孙启铭没有离开。
他独自一人,背着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墓坑边缘,微微垂着头,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刺眼的灯光,紧紧锁着坑底那层颜色更深、显然经过人工夯筑的土层——那是墓室的顶盖,近在咫尺。
他似乎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清场”时刻。
终于,临近午夜,最后一波负责清理浮土的工人也拖着疲惫的脚步离开了。
巨大的探照灯关闭了几盏,只留下墓坑上方最亮的一盏,将孙启铭孤零零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坑壁上,如同一个择人而噬的鬼影。
整个工地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远处宿迁城隐约的市声,和夜风吹过未清理的荒草发出的呜咽。
我躲在项目部板房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板房的门虚掩着,我死死地盯着远处墓坑边那个岿然不动的人影。
他要动手了!
就在今晚!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气流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我,仿佛直接从地底深处渗出。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来了!
那感觉比昨夜槐树下更为清晰,更为绝望!冰冷的意念如同汹涌的暗潮,瞬间灌入我的脑海,带着令人牙酸的、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嘶鸣:
“别下去——!阿贞!听见没有!快离开这里——!!!”
是陆昭!
是他的声音!
但不再是清冷的意识传递,而是充满了濒死的、歇斯底里的凄厉!
那声音直接来自……墓坑深处!
来自那冰冷的夯土层之下!
“他来了,他又来了……一千五百年前……就是他夺我性命,焚我骸骨,只为延续他那条肮脏的苟命!”
那凄厉的控诉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我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一千五百年前的阴谋?
骨灰?
炼丹?
续命?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和绝望的寒气!
“他腕上,看他的左手腕,那玉扣,那玉扣是我的!是你当年亲手系在我腕上的!那上面沾着我的血,也沾着你的泪!那是他杀我夺骨的罪证!阿贞!快离开这里——!!!”
玉扣?
我浑身剧震,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猛地沸腾起来!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如同火山般爆发!
一千五百年的迷雾被这泣血的指控撕开了一道裂缝!
什么考古规范,什么后果,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从板房的阴影里冲了出去!
脚步踏在泥泞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噗噗”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巨大的探照灯惨白的光柱下,孙启铭显然听到了动静。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那副儒雅的面具瞬间崩裂,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射出毒蛇般阴冷狠戾的光!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在这时出现,更没料到我会如此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林贞贞!你想干什么!站住!”
他的厉喝声在空旷的工地上炸开,带着色厉内荏的惊怒。
我充耳不闻!
几步就冲到了他面前,在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刹住!
巨大的惯性让我几乎撞到他身上。
浓重的、来自墓坑深处的阴冷腐朽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他身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的檀香,令人作呕。
惨白的灯光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纠缠在一起,投在深不见底的墓坑里,如同上演着一场诡异的皮影戏。
我的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死死钉在了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上!
他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身后,但已经迟了!
深灰色羊绒大衣的袖口下,露出了一小截手腕。
在他那保养得宜、属于现代文明精英的手腕上,赫然系着一根陈旧褪色的深色丝绳。
丝绳的末端,坠着一枚小小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