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枚玉扣。
温润的、带着一种古老包浆的淡青色。
造型古朴，边缘圆润，中心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深、极暗的沁色。
形状，大小，颜色……与我昨夜在槐树下，泪眼朦胧中，恍惚瞥见白衣少年陆昭手腕上系着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一千五百年的时光洪流，在这一枚小小的玉扣前，轰然倒卷！
冰冷的、混杂着血腥与丹炉灰烬气息的意念，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带着陆昭魂灵最后的、撕心裂肺的悲鸣与绝望的印证，狠狠撞进我的脑海。
孙启铭的脸色在刺目的灯光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看着我死死盯住那枚玉扣的眼神，看着我眼中燃烧的、洞穿一切的火焰和刻骨的恨意，他明白，那层披了一千五百年的画皮，被彻底撕开了。
他镜片后的眼睛，不再是伪装的儒雅，也不再是冰冷的算计，而是彻底剥露出内里最原始、最狰狞的凶光！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露出獠牙的古老凶兽。
“你……”
他的声音嘶哑扭曲，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怨毒，
“看见了？”
冰冷的空气凝固了。
刺目的探照灯光柱下，只有我和孙启铭，隔着一步之遥，如同隔着一千五百年的血海深仇。
他手腕上那枚淡青色的玉扣，在惨白的光线下，温润的表面仿佛流转着幽暗的血光，无声地控诉着亘古的罪恶。
他脸上的儒雅、从容、那种高高在上的掌控感，如同被砸碎的瓷器面具，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扭曲狰狞的内核。
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不再是属于一个学者的锐利，而是属于一个活了太久、攫取了太多、早已非人的怪物的——贪婪、怨毒，以及一丝被戳穿画皮后的疯狂惊怒。
他嘶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看见了啊。”
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下属，一个碍事的同行，而是看一个必须被碾死的虫子，一个承载了不该知道秘密的祭品。
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但另一种更汹涌的火焰——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和一千五百年前被强行唤醒的撕心裂肺的痛——瞬间压倒了恐惧！
那枚玉扣像一根烧红的引线，引爆了深埋在我意识废墟下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滔天恨意！
“孙启铭！”
我的声音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哑和尖利，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在死寂的工地上空炸响，
“是你！一千五百年前！就是你！”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颤抖地指向他腕间那抹刺眼的青色，指向那张此刻因极度阴鸷而显得异常可怖的脸：
“是你杀了他！是你焚了他的骨！用他的骨灰炼那肮脏的邪丹！为了续你那早就该死的命！”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从齿缝里狠狠迸出来，砸向对面的人。
孙启铭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惊愕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赤裸裸的杀意。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几乎抵住了墓坑边缘冰冷的土层，右手却闪电般探入深灰色羊绒大衣的内袋！
“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厉声喝道，声音里充满了非人的怨毒，
“轮回几世，还是这么碍眼！当年没能彻底炼化你那一缕残魂，让你侥幸逃脱，苟延残喘到今天……正好！今夜就拿你当引子，补全这炉一千五百年的‘长生引’！”
话音未落，他掏出的右手猛地扬起！
那不是枪，也不是任何现代武器。
他枯瘦的手指间，紧紧捏着一枚东西——一枚通体乌黑、形状扭曲怪异的……骨哨？
那东西不过寸许长，表面布满细密诡异的螺旋纹路，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幽暗。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腐朽和怨毒的气息，瞬间从那枚黑色骨哨上弥漫开来！
空气的温度骤降，仿佛连探照灯的光都黯淡了几分，四周的黑暗如潮水般涌动着，变得粘稠而充满恶意。
“呜——嗡——！”
一声尖锐到极致、又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怪响，猛地从那枚骨哨中迸发！
那声音不像空气震动，更像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尖锥！
我头痛欲裂，眼前瞬间发黑，仿佛有无数怨毒的呓语和绝望的哀嚎直接灌入脑海！
“呃啊！”
我痛苦地捂住耳朵，踉跄后退。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刺穿灵魂的哨音响起的瞬间——
“轰隆——！！！”
我们脚下的大地，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沉闷的震动！
如同沉睡在地底的巨兽被惊醒，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墓坑边缘的土层簌簌剥落，大块的湿泥砸入坑底！
紧接着，一股浓得化不开、几乎凝结成实质的灰黑色阴寒之气，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从墓坑底部那层刚刚被挖开、颜色深沉的夯土层裂缝中，汹涌地喷薄而出！
这股阴气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埋葬了一千五百年的死亡与怨恨的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墓坑区域！
探照灯的光柱在这浓稠的灰黑雾气中疯狂扭曲、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在这翻腾的、令人窒息的黑雾中心，在那不断震动的墓坑深处，一个模糊而痛苦的身影，被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力量，硬生生地从地底深处拉扯出来！
是陆昭！
他透明的魂体在翻滚的黑雾中剧烈地扭曲、波动，如同狂风暴雨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那身白衣在浓重的怨气侵蚀下，边缘不断溃散，变得褴褛不堪。
那张在月光下曾清俊无双的面容，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彻底扭曲，双目紧闭，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承受着凌迟般的酷刑。
他的魂体，正被那枚诡异骨哨发出的声音，以及孙启铭身上爆发出的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吸力，强行从栖身一千五百年的骸骨与执念中剥离、撕扯出来！
丝丝缕缕微弱的、带着月华般清冷光泽的魂力，正不受控制地从他几近透明的身体里逸散而出，如同被扯断的丝线，朝着孙启铭手中那枚贪婪的黑色骨哨汇聚而去！
“不——！！！”
看到这一幕，我灵魂深处爆发出一声比哨音更凄厉的无声呐喊！
一千五百年前眼睁睁看着他被夺走生命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
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刻骨，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陆昭——！”
我嘶吼着他的名字，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什么恐惧，什么后果，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有一个念头——阻止他！
阻止那个恶魔再次夺走他！
我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朝着墓坑边缘、朝着那个在灰黑怨气中痛苦挣扎的白影扑去！
脚下湿滑的泥土让我几次趔趄，冰冷的阴气如同无数细针扎进皮肤，但我不管！
“找死！成全你！”
孙启铭眼中凶光大盛，左手捏着骨哨持续吹出那刺魂的怪响，右手猛地抬起，朝着扑来的我虚空一抓！
“呼——！”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巨大力量瞬间攫住了我！
仿佛一只由万年玄冰凝结成的巨手，狠狠攥住了我的身体！
冲势戛然而止，双脚离地，整个人被这股邪异的力量凌空提起，悬在离墓坑边缘不足一尺的空中！
窒息感瞬间袭来！
冰冷的邪力疯狂地挤压着我的五脏六腑，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眼前阵阵发黑，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阿贞……”
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意识碎片，艰难地穿透了那刺耳的哨音和孙启铭的邪力，如同风中游丝，飘进我混乱的脑海。
是陆昭！
他紧闭的双眼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经清澈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破碎的哀求。
他的魂体在孙启铭的邪术吸扯下，已经变得稀薄如烟，下半身几乎完全溃散，融入了翻滚的怨气黑雾中。
“走……快走……”
那意念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令人心碎的重量，
“别管我……他……他想要的是……是……”
他的意念戛然而止，仿佛被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掐断。
魂体猛地一阵剧烈的抽搐，更多的清冷魂力被强行抽离，汇入那枚贪婪的黑色骨哨。
骨哨表面的幽光似乎更盛了一分。
“呵……垂死挣扎！”
孙启铭看着陆昭即将彻底消散的魂体，眼中闪烁着病态的、狂热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唾手可得的”长生引”。
他捏着骨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哨音变得更加尖锐刺耳，如同地狱恶鬼的催促。
他另一只虚空抓握着我的无形冰手，力量也在不断加强，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我的脖颈，勒紧我的气管。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在极度的痛苦和窒息中渐渐沉沦。
孙启铭那张在扭曲光影下狰狞如鬼的脸，悬在墓坑上方痛苦消散的陆昭……一切都变得恍惚。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瞬——
一股灼热！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热，猛地从我胸口炸开！
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
这股灼热瞬间席卷全身，蛮横地驱散了孙启铭那冰寒邪力的侵蚀，甚至将那扼住我咽喉的冰冷巨手都灼烧得微微一滞！
“呃！”
孙启铭显然也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异变，他捏着骨哨的手猛地一抖，刺耳的哨音出现了一丝紊乱，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这股灼热感……如此熟悉！
它顺着我的四肢百骸奔涌，最终汇聚到我的右手！
我的右手，此刻正无意识地死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灼热……仿佛来自心口深处，来自灵魂烙印的最底层！
一个模糊的、被血色浸染的画面碎片，如同闪电般劈开我混沌的意识：
一千五百年前，纷飞的战火，染血的城墙……一个白衣少年倒在我怀里，气息奄奄，我颤抖着，从自己颈间扯下一样东西——那是一枚温热的、带着我体温的……玉扣？我流着泪，用染血的手指，将那枚玉扣系在了他冰冷的手腕上……
玉扣！
是那枚玉扣！
是此刻正系在孙启铭手腕上、沾满了陆昭鲜血和我当年眼泪的玉扣！
是它！
它在呼应！
它在回应我血脉深处被生死危机点燃的、跨越了一千五百年的悲恸与誓言！
这股源自血脉和灵魂契约的灼热，给了我最后一丝反抗的力量！
“呃啊——！！！”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
借着那股灼热带来的瞬间空隙，被无形冰手禁锢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一挣！
“咔嚓！”
仿佛有冰晶碎裂的脆响在虚空中响起！
孙启铭那禁锢我的邪力，竟被这源自血脉的灼热和濒死的爆发力，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缝隙！
身体骤然一轻，重新获得了自由！
虽然依旧虚弱剧痛，但双脚终于再次踏上了冰冷湿滑的泥地！
巨大的惯性让我站立不稳，整个人向前重重扑倒！
而扑倒的方向——正是那块在震动和喷涌的怨气中，斜插在墓坑边缘、刻着”陆昭之墓”四个铁画银钩大字的——灰白色石碑！
我的脸，带着满眼的血丝和决绝的恨意，朝着那冰冷坚硬的碑面，狠狠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