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碑带着一千五百年的死寂和沉郁,在我眼前急速放大!
额角即将撞上那铁画银钩的“墓”字的瞬间,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热,如同滚烫的熔岩轰然喷发,席卷了每一根神经!
“嗡——!”
一声只有我能听见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轰鸣,在头颅撞击碑石的刹那,在识海深处炸响!
不是头骨碎裂的脆响。
是封印崩裂的声音!
一千五百年的时光壁垒,在这决绝一撞之下,轰然坍塌!
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声音、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如同被炸开堤坝的洪流,裹挟着血与火、生与死的碎片,疯狂地冲进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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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天的火光!
断壁残垣!
是宿迁?
不,是更古老的城池!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硝烟和尸体烧焦的恶臭。
厮杀声、哭喊声震耳欲聋。
我,
不,
是“她”!
一个穿着染血襦裙的少女!
在混乱中拼命奔跑,发髻散乱,脸上沾满血污和烟灰。
恐惧撕扯着心脏,但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城墙下,一个穿着染血甲胄的身影正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卒死死按在地上!
是陆昭!
他清俊的脸颊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而下,染红了半身白衣。
他的眼神绝望而愤怒,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声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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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地牢。
冰冷的石壁渗着水珠,空气里是浓重的霉味和血腥气。
她被粗鲁地推搡着,跌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抬起头,铁栅栏外,站着一个人。
深色的官袍,面容……模糊不清,只记得那双眼睛,冰冷、贪婪,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扫过牢房里奄奄一息的陆昭,最终落在她的脸上。
是孙启铭!
一千五百年前的他!
那眼神,和此刻墓坑边那张狰狞的脸,一模一样!
他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满足的弧度,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药引……终于齐了……待他咽气,即刻取骨……莫误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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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地牢。
陆昭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她扑在他身边,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撕裂般的绝望。
他沾满血污的手极其艰难地抬起,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却终究无力。
嘴唇翕动着,气若游丝:
“阿贞……别看……”
就在这时,她猛地低下头,用牙齿狠狠咬断了颈间系着的一根红绳!
一枚温热的、带着她体温的淡青色玉扣落入掌心。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将那枚玉扣,塞进了陆昭冰冷、沾满血污的手心,再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指,死死地、紧紧地,将他枯瘦的手指合拢,包裹住那枚玉扣!
仿佛那是她最后能给予的守护,是她灵魂的烙印!
“系好了……陆郎……系好了……黄泉路上……莫,莫忘了我……”
阿贞将他送她的祖传玉扣系在他腕上立誓“必有人携血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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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泣血般的声音,穿透一千五百年的时空,与我此刻的意识轰然重叠!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从我撕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那不是我的声音,是一千五百年前那个少女阿贞,跨越生死发出的、凝聚了所有不甘、怨恨和刻骨爱恋的终极呐喊!
额角撞击石碑带来的剧痛,与灵魂深处炸开的记忆洪流带来的撕裂感相比,微不足道!
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滑过眼角,与决堤的泪水混合在一起,砸落在冰冷的碑面上。
那血,滚烫,带着一千五百年不熄的恨火!
“陆郎——!!!”
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这声穿越了生死轮回的嘶吼!
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石碑边缘,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要将这承载了血泪的石头生生捏碎!
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崩裂,渗出血丝,染红了石碑上”陆昭之墓”的刻痕。
血泪模糊的视线,越过石碑,死死钉在墓坑边缘那个因我异变而短暂错愕的身影上——孙启铭!
一千五百年前地牢里那张模糊的脸,此刻与眼前这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彻底重合!
就是他!
这个披着人皮、窃取时光的恶鬼!
他腕上那枚玉扣,正随着他身体的微颤,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刺眼的、令人作呕的幽光!
那是我的玉扣!
是我亲手系在陆昭腕上的魂契!
是他从陆昭尸骨上生生剥下的罪证!
滔天的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从我血红的双眼中喷薄而出!
额角流下的血泪,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诅咒力量,让那枚被我死死抓住的石碑,发出了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
“轰——!!!”
就在我血泪滴落、嘶吼出声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到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寒怨气,混合着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属于一千五百年前阿贞的残念,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猛地从墓坑深处、从陆昭那正被强行剥离的骸骨中,轰然爆发!
这股力量,远比孙启铭骨哨引动的怨气更加纯粹、更加古老、更加狂暴!
它不再是灰黑色,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暗沉的血光!
这股血光怨气如同怒龙,咆哮着冲天而起!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枚贪婪地吸食着陆昭魂力的黑色骨哨!
“呜——噗!”
刺耳的骨哨声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鸭子,发出一声极其难听的破裂音!
孙启铭手中的骨哨表面,那诡异的螺旋纹路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一股浓稠如墨的黑烟猛地从骨哨的裂口中喷出,带着刺鼻的焦臭味和无数怨魂凄厉的尖啸!
“啊!”
孙启铭猝不及防,捏着骨哨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缩!
那枚布满裂痕的骨哨脱手飞出,在空中就“啪”地一声彻底炸裂成无数黑色碎末!
一股强大的反噬力量顺着断裂的联系,狠狠撞进他的身体!
“噗——!”
孙启铭如遭重锤,身体剧震,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淤血!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灰败如死尸,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深切的恐惧!
他赖以禁锢陆昭魂体、掠夺魂力的邪术,被这源自血脉和石碑血契的怨念爆发,硬生生打断了!
与此同时,那股血光怨气并未停歇!
它如同有生命般,瞬间缠绕上墓坑中陆昭那即将彻底溃散的、稀薄如烟的魂体!
奇迹发生了!
原本正被强行抽离、逸散的清冷魂力,仿佛受到了母体的强烈吸引,瞬间停止了外泄!
那缕缕微光猛地倒卷而回,重新汇入陆昭透明的身体!
他那几乎完全溃散的下半身魂体,在这股带着阿贞强烈执念的血光怨气包裹下,竟开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
虽然依旧虚弱得随时会消散,虽然那痛苦扭曲的面容并未舒展,但他那双紧闭的双眼,却在这一刻,猛地睁开了!
不再是痛苦和哀求。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穿透了翻滚的血色怨气,穿透了一千五百年的时空阻隔,笔直地、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目光交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一千五百年前地牢诀别的绝望,一千五百年的孤寂徘徊,昨夜槐树下泣血的警告,此刻血泪的呼唤……
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在这一眼中,轰然交汇,炸开!
陆昭那双重新睁开的眼眸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
那是失而复得的、不敢置信的狂喜;
是跨越生死轮回、终于寻到故人的无尽悲怆;
是看到我(阿贞)此刻血泪满面、如同一千五百年前那个绝望少女重现的刻骨心痛;
最终,所有汹涌的情绪,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决然!
他看到了我额角的血,看到了我眼中燃烧的、属于阿贞的恨火,也看到了孙启铭那因反噬而狼狈不堪、却依旧闪烁着疯狂杀机的身影!
他明白了。
明白了我以血泪唤醒石碑血契的代价,明白了我此刻身处何等的绝境!
陆昭那刚刚凝聚、依旧透明的魂体,猛地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玉石俱焚般的清冷光辉!
这光辉不再是月华的柔和,而是如同燃烧生命本源的、最炽烈的星辰之焰!
他不再试图挣脱那残余的怨气束缚,反而主动引动了墓坑深处、那属于他一千五百年前骸骨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本源力量!
连同那包裹着他、源自阿贞残念的血光怨气,一起点燃!
“阿贞——!!!”
一声穿透灵魂的、凝聚了所有力量与情感的呐喊,直接在我意识深处炸响!
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意念,而是清晰、决绝、带着最后告别的咆哮!
“活下去——!!!”
伴随着这声最后的呐喊,陆昭那燃烧着魂焰的身体,化作一道璀璨到极致、也凄美到极致的流光!
这道流光不再冲向孙启铭,而是以超越想象的速度,猛地射向——那块刻着他名字、沾染了我(阿贞)血泪的灰白石碑!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道燃烧的魂光,如同陨星撞地,狠狠砸在了石碑之上!
石碑表面,“陆昭之墓”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那光芒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带着陆昭燃烧生命和魂力、以及阿贞跨越时空的血泪执念!
一股无法形容的、神圣与怨毒交织的恐怖能量冲击波,以石碑为中心,如同海啸般猛地向四周扩散!
“不——!!!”
孙启铭发出了撕心裂肺、充满绝望和不甘的咆哮!他刚刚稳住反噬的身形,正要不顾一切扑向我,却被这股狂暴的冲击波正面轰中!
他身上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如同纸片般碎裂!
金丝眼镜瞬间化为齑粉!
他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地抛飞出去,带着一蓬暗红色的、腐朽的污血,重重砸在十几米外一台挖掘机的冰冷履带上!
发出沉闷的骨头碎裂声!
那股冲击波同样扫过了悬在墓坑边缘的我!
然而,预想中的毁灭并未降临。
当那狂暴的能量触及我身体的刹那,石碑上那沾染了我血泪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微微一亮。
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量瞬间将我包裹、推开,如同一个无声的拥抱,卸去了绝大部分冲击力。
我被这股力量轻轻推开,踉跄着跌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没有受到致命伤害。
冲击波席卷而过,卷起漫天尘土和碎石。
整个工地陷入一片死寂。
探照灯早已在刚才的能量爆发中彻底熄灭。
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和天上几颗惨淡的星辰,映照着这片如同被飓风蹂躏过的狼藉之地。
我挣扎着抬起头,脸上血泪交织,视线模糊。
墓坑边缘,那块灰白色的石碑,依旧矗立着。
只是碑面上,“陆昭之墓”四个大字,那铁画银钩的刻痕之中,仿佛流淌着一层极淡、极淡的、如同月华般的微光。
那光芒微弱却执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守护的意志。
而在石碑的基座旁,散落着一小撮细碎的、如同星尘般的淡金色光点,正缓缓地、无声地融入冰冷的泥土,消失不见。
那是陆昭最后存在的痕迹。
他选择了最彻底的湮灭。
点燃自己最后的魂灵,引爆了石碑血契的力量,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守护。
为了守护一千五百年前未能护住的阿贞,为了守护一千五百年后再次相遇、却依旧身处险境的我。
“陆昭……”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消散的光尘,指尖却只触到冰冷的空气和泥土。
巨大的、仿佛灵魂被掏空的悲恸瞬间淹没了所有知觉。
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消散的光点一起流走,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剧烈的头痛如同钝斧劈凿。
环绕的是更加古老、更加鲜活的气息——草木的清香,夏虫的低鸣,还有……槐花淡雅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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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荫下的少年——
阳光透过巨大的、亭亭如盖的古槐枝叶缝隙,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树下,青草柔软。
白衣少年陆昭倚着粗壮的树干,眉目舒展,唇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比透过叶隙的碎金还要温暖几分。
他手中拿着一卷书简,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温柔地凝视着靠在他肩头的少女。
少女阿贞,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衣裙,乌黑的发间簪着一朵小小的、刚摘下的洁白槐花。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全然放松的依赖。
“陆郎,”
阿贞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甜意,像融化的蜜糖,
“你说,这棵老槐树,是不是活了几百年了?它看过多少故事呀?”
陆昭放下书简,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开落在阿贞鬓边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栖息的花瓣蝶。
“或许吧。草木有灵,它定是见惯了人间聚散,朝代更迭。”
他的声音清澈温和,如同山涧清泉。
阿贞睁开眼,仰头看他,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点点阳光和陆昭清俊的侧脸。
“那……我们呢?陆郎,你说,我们能像这槐树一样,一直一直在一起吗?看很多很多年的花开花落?”
少女的眼中带着纯然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乱世之中,安稳是奢望。
陆昭的心像是被那目光轻轻撞了一下,泛起温柔的涟漪。
他握住阿贞微凉的手,指尖带着薄茧,那是习文练武留下的印记。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仿佛在对着神明起誓:
“阿贞,只要我陆昭一息尚存,必护你周全。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滔天巨浪,我定在你身前。此心此诺,天地可鉴,日月为证。”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少年的狡黠与深情,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温润的淡青色玉扣,用一根简单的红绳系着,玉质算不上顶好,却被打磨得圆润光滑,透着温润的光泽。
“这个,给你。”
他将玉扣放入阿贞掌心,指尖拂过她细腻的皮肤,
“这是我娘留下的,她说能温养心神。阿贞,你戴着它,就像……就像我时刻在你身边护着你一样。若真有那万不得已的一天,纵使我身化飞灰,魂归天地,只要你还戴着它,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也定会寻到你。”
阿贞的脸颊瞬间飞上红霞,如同天边最美的晚霞。
她紧紧攥住那枚还带着陆昭体温的玉扣,仿佛握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闪烁着同样坚定的光芒:
“陆郎,我信你!我也会保护你!用我的命护着你!若真到了那一步,纵使碎成千万片,变成天上的星星,我也要找到你,守着你!”
少女的誓言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又有着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决心。
两人相视而笑,阳光、槐荫、少年少女真挚的情愫,交织成一幅被时光温柔镀金的画卷。微风拂过,槐花如雪,簌簌落下。
温馨画面骤然扭曲、褪色——
就在老槐树远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树下这对璧人。
那目光,如同毒蛇审视着毫无防备的猎物,冰冷、贪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是孙启铭。
他穿着深色的袍子,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
他听到了陆昭那句“身化飞灰,魂归天地”,也听到了阿贞那“碎成千万片”的稚嫩誓言。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细微、极其残忍的弧度。
“纯阳命格……果然……情之一字,至纯至深……竟能引动命魂发出如此精粹的辉光……”
孙启铭心中无声低语,眼中闪烁着攫取的光芒,如同看着两件稀世珍宝,
“如此纯粹的灵魂……如此深厚的羁绊……妙极!妙极!这简直是天赐的药引!待得时机成熟,取其骨,炼其魂,以这血泪情契为引……何愁‘长生引’不成?”
树下的欢声笑语,少年少女间流转的脉脉温情,在他眼中,不过是即将成熟的、等待采摘的“果实”。
陆昭的赤诚守护之心,阿贞的生死相随之愿,都成了他眼中炼制邪丹最完美的“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