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月光亘古温柔
南方的梅雨季,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我租住的小屋在老城区一条狭窄的巷子里,推开木格窗,就能看见邻居家瓦檐上疯长的青苔,还有墙角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老樟树,枝叶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沉默地伸展。
日子像泡在温水里的旧棉絮,缓慢、沉闷,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霉味。
那份在地方文化馆整理古籍档案的工作,琐碎而安静。
指尖拂过泛黄脆弱的纸页,上面记载着早已湮灭的朝代、生卒年月模糊的古人,字里行间是隔着漫长时光的尘埃。
我小心地修补、誊抄,试图将那些断裂的过往重新粘合,仿佛这样就能填补自己心底那片同样巨大而沉默的空洞。
宿迁那场风暴留下的惊悸和剧痛,如同额角那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在时间的冲刷下,只留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钝感。
陆昭的名字,槐树下的白衣,墓坑里冲天而起的血光与魂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的模糊影像,遥远而不真实。
连那夜深入骨髓的悲伤,都沉淀成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倦怠,压在心头,如影随形。
偶尔,在深夜被窗外的雨声惊醒,或是整理档案时触碰到某个与“梁”、”散骑侍郎”相关的零星记载,心口会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淹没。
仿佛灵魂深处有个声音在徒劳地呐喊,却撞在无边的死寂上,连回声都被吞噬。
直到那个夜晚。
梅雨难得停歇,天空像是被水洗过,呈现出一种澄澈的墨蓝色。
一轮饱满的、近乎圆满的月亮悬在天际,清辉洒落,将老巷的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铺了一层流动的水银。
晚风带着雨后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吹散了白日的闷热。
我抱着几卷刚修补好的古籍拓本,从文化馆出来,慢慢踱回小巷。
月光很好,巷子里很静,只有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在石板上叩响。
走到租住小屋的院门前,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邻居家那堵爬满藤蔓的院墙。
就在那一瞥之间——
月光下,邻居家院墙的阴影里,紧挨着墙角那棵巨大老樟树的地方,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那身影极其模糊,在浓重的树影和斑驳的月光下,只有一个朦胧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轮廓。
他背对着我,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望着头顶那轮皎洁的明月。
身形……清瘦,挺拔,像一竿孤直的竹。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又带着一丝微弱熟悉感的寒意,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脊背!
不可能的!
是眼花!
一定是月光和树影造成的错觉!
我用力眨了眨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个角落,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
影子……似乎动了一下。
极其缓慢地,那个清瘦的身影转了过来。
月光吝啬地落在他脸上,五官依旧被浓重的阴影覆盖着,看不真切。
只有一种感觉……一种沉静的、仿佛沉淀了无尽时光的……悲悯?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的距离,落在了我的脸上。
没有声音。
没有意念的传递。
只有一片死寂。
但那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
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
一千五百年前的月光,宿迁槐树下的诀别,墓坑里燃烧的魂光……
那些被强行封存的、模糊的影像碎片,在这一道无声的目光注视下,轰然碎裂!
尖锐的、带着血色的真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是他!
不需要看清面容,不需要任何言语!
灵魂深处那巨大的空洞,在这一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跨越了生死和时空的确认!
“陆……”
一个破碎的音节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汹涌而上的巨大悲恸。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滚烫地滑落脸颊。
那个月光下的影子,似乎因为我流泪的动作而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依旧沉默着,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只近乎透明的手,朝着我脸颊的方向。
没有触碰。
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生与死的天堑。
然而,就在他抬起手的瞬间——
一股微弱到极致、却无比清晰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我贴身佩戴的地方传来!
不是心口,而是……脖颈下方!
我猛地低头,手指颤抖着伸进衣领,慌乱地摸索着。
指尖触到一个微凉的、小小的硬物。
是那枚玉扣!那枚在宿迁混乱中,被我下意识藏进贴身项链坠子里的、孙启铭遗落的玉扣!
此刻,这枚沾满了一千五百年血泪和罪恶的淡青色玉扣,正隔着薄薄的衣物,散发着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那暖意如同沉睡的脉搏被唤醒,一下,又一下,微弱却坚定地搏动着,与我狂乱的心跳形成了奇异的共振!
我愕然地抬头,再次看向樟树阴影下的那个身影。
他抬起的手,正对着我的方向。
那只近乎透明的手掌掌心,似乎……也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月华般清冷的柔光在闪烁?
那光芒,竟与我颈间玉扣传来的微弱暖意,隐隐呼应!
玉扣……陆昭的玉扣……一千五百年前,阿贞亲手系在他腕上,沾着他的血、浸着她的泪的魂契之物!
是它!
是它在呼应!
呼应着眼前这个由陆昭最后一丝执念、在满月清辉下勉强凝聚的虚影!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窒息的酸楚瞬间攫住了我!
原来他还在!
原来那场彻底的湮灭,也未能磨灭他最后一点守护的执念!
这缕残念,如同风中的烛火,在满月之夜,在这陌生的南方小城,循着那枚玉扣的微弱气息,艰难地显化,只为……再看我一眼?
“陆昭……”
我终于哽咽着,喊出了那个在心底默念了千万遍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
月光下的虚影,似乎因为我喊出他的名字而轻轻震颤了一下。
那模糊的面容轮廓上,仿佛……浮现出一抹极其浅淡、浅淡到如同幻觉般的……笑意?
那是一种放下一切重负、得偿所愿的释然。
他没有说话。
只是维持着那个抬手的姿势,静静地、深深地“望”着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巷子里依旧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虫鸣,和我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颈间的玉扣持续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暖意,像一颗跳动在黑暗中的、微小的星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阵微凉的夜风穿过小巷,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过。
风拂过樟树巨大的树冠,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这风起的刹那——
那个月光下清瘦的身影,开始变得极其不稳定,边缘如同水波般荡漾、溃散。
他抬起的手,连同掌心那点微弱的清光,率先化作点点细碎的、比萤火虫光芒更黯淡的光尘,无声地飘散在夜风里。
紧接着,是身体,是那模糊的面容轮廓……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
那目光里,不再有悲悯,不再有诀别的沉重,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如月光般澄澈的温柔。
一种跨越了所有苦难和时光,终于抵达彼岸的平静温柔。
然后,整个虚影,彻底溃散。
如同一捧被风吹散的、由月光凝结成的尘埃。
悄无声息,了无痕迹。
唯有颈间那枚玉扣,在虚影消散的瞬间,那微弱的暖意也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重新变回冰凉。
巷子里空荡荡的。
月光依旧皎洁地洒在青石板上,照着邻居家爬满藤蔓的院墙,照着墙角那棵沉默的老樟树。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那无声的告别,都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一场幻梦。
只有脸上冰凉的泪痕,和颈间那枚重新变得冰冷的玉扣,在无声地证明着方才的真实。
我依旧僵立在院门前,像一尊被月光凝固的雕像。
巨大的悲伤如同迟来的海啸,终于彻底将我淹没。
这一次,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溺毙的哀恸。
为他的执着,为他的消散,为这跨越生死也未能圆满的……最后一面。
我慢慢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着颈间那枚冰冷的玉扣。
然后,极其缓慢地,解下了挂着玉扣的项链。
月光下,那枚淡青色的玉扣,温润的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余韵,中心那点极深、极暗的沁色,在清辉下仿佛有血光流转。
我走到墙角那棵巨大的老樟树下。
树根虬结,深深扎入泥土。
树皮粗糙,带着岁月的沟壑。
我蹲下身,在靠近树根的地方,用手指在湿润的泥土里,挖开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坑。
动作很轻,很慢。
将那枚系着褪色丝绳的玉扣,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指尖拂过微凉的玉身,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搏动。
“安息吧,陆郎……你的阿贞变成星星在等着你了……”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对着那棵沉默的古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不再有崩溃的哭腔,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深的疲惫和释然。
“别再……守着我了……”
泥土被轻轻推回,覆盖住那抹淡青。
玉扣消失在地表之下,如同一千五百年前那场未能完成的安葬,终于在这一刻,在异乡的月光下,被温柔地掩埋。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静谧的小巷里,流淌在古老的樟树上,也流淌在我身上。
心口那片巨大的空洞,似乎并没有被填满。
但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如同月光的清辉,无声地浸润了那片荒芜。
悲伤依旧在,却不再有撕裂的痛楚,而是沉淀成一种沉甸甸的、可以与之共存的重量。
我知道,这是真正的告别。
他放下了最后的执念,去往了永恒的安宁。
而我,也该放下了。
抬起头,望向天际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
清辉泠泠,温柔地笼罩着这座沉睡的小城,笼罩着人间所有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月光亘古温柔。
它曾照耀过一千五百年前宿迁城下的血火与诀别,也照耀着今夜这南方小巷里无声的埋葬与释然。
它沉默地见证着一切,又温柔地抚平着一切。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