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的小旅店为许多手头不宽裕的旅人提供了方便,也是水飘萍唯一能选择的临时住处,散场后,她和琴师老沈一起回到旅店,老沈住在她的隔壁,两人同行,直到门口分别进屋。
老沈特别叮咛了她一句:
“唱一场下来,挺累的——您先服了药,再好好的歇会儿!”
她向老沈微笑点头:
“好的!”
说完,她推门进屋,但是,一进门就咳嗽。
照顾她的吴妈原本蹲在墙角料理药炉,闻声惊起,三步并作两步的赶过来搀扶她,一手轻拍她的背,婉声的说:
“小姐……哎,您又累着了……先坐坐,歇口气;药已经煎好了,我去端过来!”
她扶水飘萍坐下,飞快的奔回墙角,将壶里的药汁倒进碗里,端过来,水飘萍咳嗽稍缓,默默的接过碗来把药喝完;她再婉声说:
“小姐,您先躺会儿,歇歇!”
水飘萍微微点头,站起身来让吴妈帮着脱去斗篷,走到炕前,却没忘了叮咛:
“晚场前得回去——记得,叫我起来!”
“您放心,不会误事的!”
她一面说,一面扶水飘萍上炕,替她盖好被子才回头取了药碗,拿到屋外去洗。
水飘萍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睡着,一会儿之后就睁开了眼睛;她缓缓的仰起,背靠着枕头,拥被而坐。
屋里的一切陈设和这炕上的枕被都粗陋得与她的气质很不相称,甚至,她的脸色被暗蓝的粗布被套映衬得更加苍白。
她又轻咳了两声,但是心里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陆天恩来,因此,她的睫毛轻眨了两下,右手下意识的伸到了被外,在被上画着圆圈,眸光毫无目标的投向前方,悄然出神。
陆天恩说过的话回到耳边盘旋,对她的曲艺,那是心领神会,而不是品鉴……她想着,心里洋溢着一股特别的感受,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甜笑,然后,双眼很自然的合上了。
在梦里,她生出了一双翅膀,在天空里翱翔,而与一朵云相遇;双双起舞梦境非常蒙胧,非常飘忽,非常迷离,也非常美,美得令她不愿自梦中醒来。
而陆天恩却处在一种特殊的状况中,但最终的感觉与她一致:他先是很冷静的想定了说词,然后主动的去找大顺说:
“老爷命我拟个求学的计划,我要去找荣安商量商量,还得劳他陪我到书肆买些值得一读的好书——太太正在伺候老太太,不好冒失,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去她跟前说明——”
接下来,他轻快自如的跃上了自家的马车,奔向茶园;车轮一转,所有的冷静都被卷到九霄之外,他的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而轻摇微晃,心湖随之摇曳荡漾,神情渐显恍惚,仿佛酒入微熏,眼前繁花盛开,美得令他目眩心移,不克自拔。
到了茶园里,竟连茶客们的如雷掌声也没能将他震醒;水飘萍一登场,他的心更是由微熏而入醉。
水飘萍亦然,心神宛如仍在云端飞舞,而眸光如醉,上台后看到台下的他,竟不自觉的嫣然一笑,笑容里比往日多了一分甜意;而后,琴师的前奏扬起,她随之扣板、击鼓,轻启朱唇。
这一场,她贴出的曲目是《黛玉焚稿》,却因为心中多了一份情,她的演唱便多了一份往昔所没有的情韵。
“清清冷冷,凄凄凉凉,悲悲切切,潇湘馆中只一盏孤灯残照……”
这段鼓书的内容说的当然是林黛玉临终前的情景,以往,她不知“情”为何物,演唱时不过是凭天赋揣摩林黛玉的痴情而已;而现在,心思不一样了,展现的曲艺也不一样了——她唱得回肠荡气,哀婉欲绝,更有如整个生命都融入了词曲中,口中唱出的不是鼓词,而是自己的情怀,自己的心声。
她的演唱艺术更上一层楼,这段演唱的境界更加提高,不但陆天恩听得心神入迷,全场的茶客全都如痴如醉,有如一起走入了红楼梦的世界里,而不知今夕何夕;她更是忘了自己是水飘萍——她唱得两颊通红,眸光泛水,心中物我两忘。
这一夜,她完成了一场绝艺之作,却不知这其实是不祥之兆。
陆天恩亦然,他浑然忘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水飘萍,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演唱其实是春蚕吐丝,将要吐尽全部的生命——他的感受是喜悦和完美,是全身浸在花蜜中泅泳的芳甜。
演唱结束的时刻,四周响起震天的掌声,他的心还是没有醒过来,但是双脚非常理智,非常敏捷的从座上站起,飞快的跑到后台,嘴里也从天外飞来了勇气,极力的为自己争取到护送水飘萍返回旅店的任务。
走出户外,一迎冷风,水飘萍脸上的红潮褪了,却因为精神又进入了新的异常状态,支持住了肉体,使她在费力的演唱后,既没有疲累的感觉,也没有流露出半点病容来,唯有双脚冰冷乏力,走起路来显得弱质娉婷,于是,上车的时候,陆天恩很自然的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落落大方,若无其事的上了车,陆天恩的脸却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红透了,像心中绽开了玫瑰。
车厢里的面积不大,而车帘一放便与世隔绝,于是成了两人专属的小天地;车子开始走动,车厢轻轻摇晃,使得这个小天地微带不真实的感觉,也充满了不真实的美感,让置身其中的两个人更加忘却了现实的世界。
陆天恩的眸光中带着一分恍惚,一分迷离和一分兴奋,却只能在光线暗淡的车厢中清明明的看着水飘萍的盈盈浅笑;水飘萍的心也是飘浮的,但是没忘了礼貌,于是率先向他道谢:
“陆少爷,谢谢您送我回去——已经入夜,偏劳您多绕一大段路!”
第一次单独相处,单独谈话,这些只是个简单的开场白,而她的声音轻柔,态度温婉,神情娴雅,整个人所呈现的婉约的女性美是从小生活在爽朗、刚强的“旗下格格”群中的陆天恩从来没有领受过的,一时间,他竟出神了,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她,却像没听清楚她说话的内容似的,无法回应。
水飘萍微微一愣,不知他何以如此,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于是慢慢的低下了头去;她如星如月,如明珠,如秋水,如绛珠仙草的情泪的眼眸也低垂了下去,陆天恩立刻有感,自己觉得讪然,也立刻鼓起勇气来改善。
“这是应该的——”
话一说出,自己觉得并不困难,于是,他笑了。
水飘萍也嫣然一笑,继续维持着礼貌的向他道谢:
“也谢谢您,每天都到茶园来捧场——我初到茶园献艺,还是新角,希望大家喜欢我的曲艺!”
陆天恩不假思索的脱口直说:
“我喜欢——我喜欢——我非常喜欢你唱的鼓书——特别入神,特别优雅,特别美——而且是要令人心碎的那种美,唱出了《红楼梦》的精髓!”
水飘萍蓦的抬起眼来直视着他,内心里扬起了一种遇见知音的感受,因而眼神中流露出异于平常的光晕。
“谢谢您的了解!也谢谢您欣赏——您的意见,我会当作重要的参考,以后还要向您多请教!”
陆天恩又红了脸,很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我,不敢当是意见……我纯粹是喜欢……喜欢……你……的婉约、优雅、空灵的神韵;以往,我很少听大鼓书,对这曲艺并不熟——荣安才是专家,他是拿曲艺当学问研究,在这方面的修养很高,要请教,该向他请教——我纯粹是喜欢,没有意见……真的,我就是喜欢你的神韵,唱《红楼梦》,唱得和你的人一样,充满了灵秀之气!”
水飘萍的眼眸深处悄自微微轻颤,而心中一阵恍惚,勉强控制了一下,她才能正常的应对。
“谢谢您的赞美!”
陆天恩却是认真的,他情急似的更正:
“不——不,我不是赞美,不是客套——我说的,是真的——是我心里真真正正想的——你一定能明白的——我不是假客套!”
水飘萍听完他的话,眼角有了笑意,只是,笑容没有外露到唇角;但她不由自主的点了两下头。
“是——我也感觉到,您不是一般的茶客——也不是老鼓书迷——更不像是专门捧场子、捧角儿的——”
什么都不是,他纯粹是被她吸引住了,而且她明白——陆天恩心中一阵狂喜。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心里的想法被别人了解;除了欣喜之外,他的心里还升起了一股感动,甚至还掺着些许激动。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明白!”
水飘萍抬眼注视他,眸中光影流淌;她没有说话,而陆天恩情不自禁的去握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只是又低下了头去。
陆天恩的情绪越发升高,高到如同加入了三分兴奋,不自觉的又伸出一只手,双手一起捧住水飘萍的手。
“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感觉就是对的——我领略得到你的温柔婉约,你也能明白我,了解我……”
他的渴慕是与他原有的生活环境中的女性完全相反的类型,她则是生平第一次遇到文学、戏曲以外的活生生的翩翩佳公子,而这真实的佳公子给她带来的却是文学、戏曲所描述的“情”,使她为之入迷。
车厢外的大世界里下起了微雨,间夹着若有若无的雪丝,宛如雪花的花蕊依傍着晶莹的雨点同行,在天地间洒开一张缱绻、迷蒙的细网,网住人心深处的柔情。
雨雪霏霏,不免夹带着寒意,但车厢中已经萌生了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