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斋打破十年来的惯例,开门迎入宾客,是一件极为难得,也极不寻常的事;但是,初来乍到,在陆府中只住了两天的丹珠儿札布却完全体会不到这一层,兴高采烈的大步前往。
尤其是他一想到陆正波也是“不剪辫”的人时,立刻认定,陆正波和他是同一类人——郎舅不只是至亲,更是知音,这也是一种“亲上加亲”,未来,一定能够密切合作。
因此,他心情热切,脚步轻快,因而对其他的事物都没怎么注意——包括陪伴他前往无为斋的陆天恩的神情和步伐。
唯有在将近无为斋的时候,远远的望见了竹丛,他总算注意到了,顺口吐出一句衷心的赞美:
“这竹子长得真好——阿拉善就是养不了竹子!”
这话不好接腔,陆天恩只有含糊以应;进了门一看,陆正波已经在厅中负手而立,专程等候客人,姨奶奶却回避了,只留下蓉儿伺候。
蓉儿恭敬的迎客入室,情绪已经上升到高扬之境的丹珠儿札布一眼看到图书、文物满屋的景象,再次升起了与他所居的蒙古王府大不相同的惊叹,很自然的极目四顾,红光满面的脸上露出了又敬又羡的笑容,但随即很理智的把注意力集中到陆正波身上,拱手作揖,笑语寒暄。
陆正波也客气的拱手作揖,请他上坐,蓉儿送上茶来时,客气的端茶敬客;只是,十年不曾与外客见面、谈话的他,虽然破了例,而神情依然严肃、端正,令人难以亲近,以致郎舅会面的气氛并不热切;陆天恩却是早有心理准备,一进门就垂手低头,小心翼翼,悄无声息的站到父亲身后去。
而质朴的丹珠儿札布并没有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甚至,因为面对着陆正波,再次的看着他与自己一致的发型,越发认定他与自己有相同的理念;而这一趟,自己除了道贺以外,确实还怀有别的任务——
礼貌性的喝了一口茶之后,丹珠儿札布立刻话入正题:
“我这趟来之前,老王爷再三交代,除道贺外,务必进宫晋见皇上——务必代他老人家向皇上请安,也代表蒙古一方向皇上请安!”
陆正波默默点头,丹珠儿札布的精神得到了暗示性的鼓舞,拙于言词的他因而说话流利了一些。
“我从来没有进过皇宫晋见皇上,想烦请代为安排,也烦请相陪!”
陆正波思忖了一下,却先转头吩咐陆天恩。
“等会儿,你去禀告老太太,为舅老爷安排这事!”
陆天恩 恭敬的应:
“是!”
陆正波转向丹珠儿札布说话。
“老太太平日经常进宫请安,熟于门路,一定安排妥当——届时,便由天恩陪侍,前往皇宫晋见吧!”
丹珠儿札布微感失望,说话又不流利了。
“老王爷……其实是要我……向皇上,恭述效忠之心,还须相助……”
陆正波眼脸轻轻一颤,顿了一下之后出口拒绝。
“我已十年不出门,不问世事……”
他的语气很平和,但神色肃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丹珠儿札布满脸尴尬,只有起身告辞。
陆正波并不挽留,只朝他礼貌性的拱拱手,表示相送了;陆天恩却紧张得双手握拳,全身轻颤——情形不出所料,而接下来的是还须面对母亲——他的心里惶恐不安,勉强鼓起勇气来,半抬头,请示似的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他陪着丹珠儿札布离开无为斋。
一路上,他说不出话来,丹珠儿札布更说不出话来,而步伐变得和他一样沉重……
到了陆夫人跟前,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得知陆正波的态度后,陆夫人气得胸口激烈的上下起伏,语气几近愤怒。
“他就是不近人情——凡事都拿他自己的标准看,满脑子都是他自己的原则——天知道,他有原则——真有原则,早该学那伯夷、叔齐,到首阳山去饿死了!”
厚道的丹珠儿札布强忍住自己的难堪,反过头来劝慰她:
“算了!算了!别,别生气了……不要紧的……横竖有天恩陪我去……一样的……”
陆夫人冷笑一声:
“不是他陪不陪你的话——是他压根儿不肯进宫,也不肯剪辫子——完全是心里搁不平,既不肯认自己是遗老,偏又自认是遗老,忠于皇室,又不拥戴皇室,自相矛盾——结果是个‘四不像’怪兽!”
她说得情绪激动起来,边说边喘,春梦、秋云连忙上来替她抚胸槌背。
丹珠儿札布一着急,说话竟结巴起来。
“妹子……别……别动气……”
他显得有点手足失措,而且说不出真正劝慰的话来;最具体的原因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远嫁京师的妹妹,与妹夫之间经常意见不一致,累积了多年,已无可改善;质朴、心思单纯的他以为原因是由自己所引起,费力的往这方面说。
“别气……不要……紧……有天恩……陪着……就行……就很好……能把老王爷交代的事都办妥,就是十万分的好……”
陆夫人一听这话,倍感辛酸、委曲,但又有苦难言,一下子情绪失控,两行泪水喷了出来;丹珠儿札布一看,立时傻住,瞠目结舌的发不出声。
陆天恩满脸痛苦的站在一旁,他已不是第一次体会到父母之间的不和谐,但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更不知道该对舅舅说些什么好,难过得眼泪浮起来,在眼眶中打滚。
陆夫人泪如涌泉,索性伸手蒙住脸。
春梦、秋云急得额冒汗珠,苦思对策;春梦不停手的为她抚拍背脊,秋云却分出神来,朝陆天恩猛使眼色;陆天恩只得硬起头皮,上前去劝:
“额娘——额娘——”
连唤了两声,但是想不出劝说的话来,他便站在陆夫人面前干着急;丹珠儿札布也急得团团转,反复的说着:
“妹子……你别哭……别哭……”
一样想不出劝说的话来,他满头大汗,拿块手绢胡乱的擦拭,拭净后的神情仍然半是尴尬,半是急切。
春梦给逼出了说词:
“太太,少爷刚办了喜事呢,舅老爷又是从大老远来——您宽宽心,别想着老爷的话——只想着,少爷大喜,舅老爷高高兴兴的来道喜,都是高兴的事——再说,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舅老爷的事,到老太太跟前说说,一定办周全的!”
丹珠儿札布被提醒了,立刻跟着说:
“是啊,妹丈也是说,进宫的事,老太太最熟悉——”
陆夫人也意识到了,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会让兄长难过,于是,努力忍住泪水,抬起头向丹珠儿札布说:
“兄长说的是——咱们,到老太太跟前去——”
总算雨过天晴了,所有的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起准备到老太太跟前去。
陆天恩却趁着大家走出门去的当儿,不声不响的留在原地,等人走光了,最后举步;但是跨出门槛后,他却不追上前面的人群,而是悄自绕个弯,逃也似的走向深柳堂而去。
心里难受极了,他唯一的念头是独自逃开,躲进自己的房里去,躲进被窝里,拿被子蒙上头,与世隔绝。
不料,一走进深柳堂,才发现,事情不对了——
屋里有人,而且把屋里弄得非常零乱,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大顺正指挥着几名家仆在搬动屋里的东西;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大叫一声:
“你们——干什么?”
大顺绕过错乱的物件,来到他面前:
“少爷,大家伙是在这儿清理屋子的,得把您用不上的东西拿出去扔了,用得上的东西送到云锦楼去——”
他诧异了:
“为什么?”
大顺哑然失笑,但是很有耐性的回答:
“如今,您已经住在云锦楼了——以后,您就和新少奶奶一起住在云锦楼,当然要把您的东西搬过去!”
他愣了一下,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明知大顺的话是正确的,但还是下意识的摇头:
“不,我不住云锦楼——我还是住这儿!”
大顺啼笑皆非,但是很果断的处理了他的意见:
“您已经成亲了,要是您不想住云锦楼,要住这,那也行,一会儿我就去禀告太太,太太一点头,大家就去把新少奶奶的东西给搬到这里来,让新少奶奶跟着您到这儿来住!”
他在陆府任事多年,处事老到,善于治疗他的呆病——果然,陆天恩不吱声了。
他沮丧的退出深柳堂,偏偏,跨出门槛后又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只好站在门口发呆。
小顺追了出来:
“我爹叫我把您的自行车先送到云锦楼去——少爷,这会儿,您要不要先骑着玩玩?”
他摇摇头,然后,不理会小顺,低着头,自顾自的走开了。
但是,不去云锦楼就委实无处可去,成了亲就失去个人的住房,没有自己私秘的空间……他信步乱走,心里忽然想到,这两天因为婚礼,没法给水飘萍写信;现在更不行——诺大的陆府里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坐下来给水飘萍写信!
心口闷得难受,他停下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正走向空无一人的花房;花能解语,能倾听他的心声,但是他没有钥匙,进不了门,根本没法子向花儿诉说苦闷。
他索性在花房门口席地而坐,望空发呆,而心中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