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栏玉砌依然在,玉树琼枝作烟萝,皇宫里美景无限,直令丹珠儿札布叹为观止,每到一个地方,就恨不能长期住下来;太监们则认为“远来是客”,特别认真照应,除了引路陪游之外还拿了相机为他照相。
“小王爷难得来一趟,留个纪念吧!”
丹珠儿札布又高兴,又感动,满脸尽透油亮的红光,满眼闪着晶亮的水光,连声抒发最真实的心声:
“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陆天恩陪在他身边,原本一直默不出声,这下却因为逼急了而逼出了灵感,有了应对之道——他赶上一步,从太监手里接过相机,露出轻快的笑容来:
“我来伺候舅老爷照相吧!”
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既非常周到的尽了陪侍丹珠儿札布的任务,也免去了与他合影的尴尬。
丹珠儿札布体会不到这份心思,很直接的更加高兴,更加感动,连连点头:
“好!好!”
陆天恩暗自得意,不停的为他照相……
照片冲洗出来后,总数有四十几张,陆府的大厅里拼了两张大桌才能全数摊放展示,让陆老太太和陆夫人逐一欣赏。
御花园中的每一处美景都收进了相纸,而景中人只有一个,神情也全部一致:站得笔直,脸上带着憨厚忠诚的笑容。
陆老太太、陆夫人和丹珠儿札布三个人一起低头细看;陆夫人看着兄长的笑容,心里先生出三分欢喜来;陆老太太则频频点头,频频赞美;丹珠儿札布带着三分不好意思和七分快慰与兴奋的心情,认真的说话,也免不了因情绪高扬而结结巴巴:
“这些,都是天恩拍的……多亏他哪……每到一个地方就拍……地方都好极了,还都有好极了的名字,就可惜我全都记不住,回去以后没办法跟老王爷说……”
陆老太太被他的话引得笑了起来,也勾起了兴致:
“不要紧的,这些地方的名字,我一个一个的给你仔细说说,你索性拿笔写下,写在照片背面,看照片的时候就一清二楚——瞧,这张在延晖阁,‘紫林高阁枕红墙’,‘雪朗西山送寒色’,说的是站在这高阁上,在雪后清朗的日子,能看到西山积雪的景色——你要是早来两个月,就能饱览;这张,你去的是堆秀山,这是拿奇石堆叠起来的假山,山上是御景亭,登高望远,向北能看到景山,向南能看遍整座御花园……唔,这处是流杯亭,用古人‘曲水流觞’的典故,修这曲折宛转的水渠……”
她随口娓娓,而丹珠儿札布听得瞠目结舌,全心折服:
“老太太真是渊博——”
陆老太太微叹一口气,但完全不说出心中的感慨,而只轻描淡写般的带过,同时掉转话头。
“我只不过是熟悉而已——你且记下,回到阿拉善的时候给亲家公看看,准让他高兴!”
丹珠儿札布笑得脸色更红:
“这是殊荣哪,他老人家当然高兴——公公们还偷偷的告诉我说,估计,皇上会赐一张御照,让我带回去!”
陆老太太心里立刻顿了一下,直觉的联想到,这似是一个新关系的开始,但表面只是含笑点头:
“亲家公见了,会更高兴的!”
丹珠儿札布用力点头:
“是啊!临走前,他老人家只说,务必要设法觐见皇上,没想到,竟能得到这样的殊荣!”
陆老太太语重心长了起来:
“亲家公心念故君,委实是位有情有义的人!”
丹珠儿札布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很诚实的告知:
“这一趟,老王爷原本是要亲自来的,怎奈身边事情太多,实在走不开,这才让我独个儿来——老人家满心遗憾,好些天都唉声叹气的——”
陆老太太连忙改以热切的口气:
“你回去赶紧安慰亲家公,首先,你这一趟走得好,见到皇上了,够开心的了——其次,过些时候,还有更大的事呢!你替我转达亲家公,说,宫里有准确的消息,摄政王和太妃们正领着王公大臣们一起商议皇上大婚的事呢,要不了多久,宫里就要办这桩天大的喜事了;到时候,亲家公一定排除万难,亲自来贺喜,把这遗憾补上就是了!”
丹珠儿札布报以惊喜的回应:
“皇上——就要大婚——”
陆老太太含笑点头:
“是啊!”
丹珠儿札布几乎手舞足蹈:
“那真是太好了——老王爷一定高兴得三天睡不着觉——我立刻赶回去,向他禀告这事!”
陆夫人含笑提醒他:
“先写封信吧——兄长还要再多住些时候,办点别的事呢!”
丹珠儿札布愣了一下,随即省悟,脸色更红:
“啊,你看,我是高兴得糊涂了——是不能立刻回去——老王爷交代了,要拜望几家故旧、远亲,还要买一批东西回去……”
他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再次露出憨厚朴直的笑容来,陆老太太和陆夫人也跟着笑了;唯独从头到尾陪侍在旁而一言不发的陆天恩再怎么勉强自己也扮不出笑容,甚至,不时的轻皱眉头。
心里涨满了一股无法形容、无法言传的难受感,退离大厅后,他又不自觉的信步往深柳堂走,走到门口才发现,门已经上锁了,他更加惘然,就在门口站着,而心里的难受感没有办法消除,没有办法排解,更无力承受,他下意识的举起双手捧住脸,不停的上下推移,揉擦,仿佛想搓下一层皮来以代表脱去痛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因为小顺的叫唤而放下双手。
“少爷——您怎么又往这儿来呢?荣少爷上府里来了!”
“喔——”
荣安倒是很想相见的人,陆天恩的情绪开始回升,看着门上的锁,随口吩咐小顺:
“去找你爹来,把门打开——请荣少爷屋里坐!”
小顺为难了:
“找我爹开锁容易,可屋里不能坐呀——桌椅都搬走了呢!”
陆天恩急得跺脚:
“谁叫你们搬走?弄得我连待客的地方都没有——”
小顺连忙说明:
“我爹已经把荣少爷延到花厅坐着喝茶了!”
无可奈何,陆天恩只有跟他走;而见到了荣安,心情又有了转折——这是“自己人”,不能对别人说的话都可以向他倾诉。
于是,他打发小顺离开,然后尽情的吐露心声:
“我觉得难受——实在难受——家里像活在十多年前,跟外面的世界脱了节,落了伍,舅舅更严重,简直像活在三十多年前,在皇宫里还趴在地上,自称奴才;听说皇上将要大婚,就又跳又笑——唉!看得我就是难受!”
荣安很能体会他这份感受,也很小心翼翼的劝慰他:
“小叔,这事,您且往宽处想——别说是满蒙的亲贵人家,处境尴尬,心境落伍,成了时代的畸零人,就是一般人,处在这么个刚发生过变动的新时代里,也都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旧的帝制一下子给推翻了,新的时代里还没建立起新秩序来——很多人都在新旧的夹缝中摸索!”
陆天恩听得睁大了眼睛看他,也对这番话产生了一些体会,但随即叹出一口气来,又摇了摇头。
“但是——舅舅特别荒唐!”
荣安想劝他修正想法,怎奈想不出措词来;却在一顿之后,心里的弦动了:
“哎呀,我一见到您,就光顾着陪您说舅爷爷的事,险些把此行的目的给忘了——”
他很自然的降低了说话的声音,明明没有人窃听,他也要防着隔墙有耳似的小心:
“今早,我忽然收到水姑娘来信——说,她即将转往济南登台,又说,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收到您的信,问问您是否安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天恩已经不由自主的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全身轻颤,结结巴巴的说不了话。
“啊……她……她……”
荣安却加倍小心谨慎的说话:
“小叔,您先别激动——”
他打住话题,走到门上看一看,确定没有人在门外,回到陆天恩跟前来,才仔细的往下说。
“小叔,我就是特地来找您商议的——得给她一个说法——我给她回封信——甚至,我亲自到天津、济南走一趟,顺道对当地的曲艺作点研究!”
这话却让陆天恩更加激动,一把抓住荣安的手,不假思索的喊叫:
“我也去——跟你一道去——”
他的声音在不自觉中变得非常高亢,双手也非常用力,把荣安都抓疼了;荣安非常尴尬,双手忍着不动,而小声的制止他:
“您别嚷嚷——不然,连老太太都听见了!”
陆天恩顿了一下,看着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双手自然而然的松了些,声音也降低了:
“我要去……去看她……我想——看她——”
他很真诚的吐露心声,但是像个小孩在闹脾气,荣安听了先是暗自叹息,继而好言好语的劝慰他:
“行不得的——您正新婚,那能出远门,到外地走一趟呢?一去好几天,去看个朋友——头一个,老太太就不会答应!”
话说在要点上,听得陆天恩傻了眼,茫然失神;荣安趁势往下说,让他彻底打消念头,也提醒他面对现实,解决问题:
“既然做不到,就索性不想——您安心在府里待着,好在,水姑娘到济南,也就是一个月的档期,唱完就回北京来了,只有这些日子,很快就等到了,不用着急——现在急着要办的,是给她一个说法,免得她误以为您病了,心里胡乱担忧!”
陆天恩回过神来,报以无奈之色:
“这些天,我哪能给她写信呢?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陪不完的人——而且,深柳堂里的桌椅给搬走了,我连坐下写信的地方都没有——”
荣安立刻点点头,接着却长声叹气:
“是——这些,我很了解;但是,不能把实情说给水姑娘听,得想个几全俱美的说法!”
陆天恩默然,低下头,双手互搓;荣安看着他,心里发急,但是勉强自己耐心的等着;过了好一会儿,陆天恩终于微微抬起了头,把目光朝向他,而后,怯怯的问:
“你说,该怎么跟她说呢?”
荣安不由自主的长叹一声,挺了挺肩,正视他:
“我实在不愿意说假话——这么吧,就替您说句‘半真半隐’的话吧——这些天,府里来亲戚了,您陪着四处走走,不得闲暇!”
陆天恩立刻点头:
“好!好!你先替我说说;等会儿,我找大顺,叫他把深柳堂的桌椅搬回去;我有了地方,一得了空,就能给她写信!”
荣安也点了点头:
“眼前,先这么办吧——”
他欲言又止,心里却放不下,想着眼前的问题虽然有了应付的办法,但这只是应付,而不是解决;问题依然存在,不久的未来,水飘萍返回北京的时候,会重新浮现而且会更棘手;挣扎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决定说出口来,提醒陆天恩早作准备。
“眼前的事,我就全权代办,您放心,绝不会有差错——但是,往后的事您得未雨绸缪——”
陆天恩顿了一下,低下头小声的回应:
“我明白!你以前就说过……”
事情不是没有认真想过,也有很明确的结论:既不能接受早先荣安提出的当水飘萍是普通朋友、纯粹欣赏她的曲艺的建议,便只有取得家人同意、纳她进门一途;而要办通这事,还须鼓起勇气来全力奋斗;面对着荣安,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办成这件事。
“就算是只为了不让荣安为难、难受,也要把事情办周全!”
荣安却更进一步的提醒他:
“事情不算难,只要老太太、老爷、太太、新少奶奶都点个头,就圆满了——您且趁这段时日,和她们好好说说!”
事情确实不难,家里的其他成员只有四位,只要他们点头——他的心有点热了,信心与希望一起攀爬。
然而,一回到云锦楼,情况又不同了。
先是他在半路上遇到小顺,听到小顺仔细的说明:
“方才,太太打发春梦姐给少奶奶送甜汤,我没跟上楼去,不知道怎么回事,碗打破了;春梦姐下楼来,交代我说,给少奶奶拿点好看、好玩的东西来,试试看,能不能让她高兴点;我这就到花房去搬几盆好花,到鸟房去挑一只话说得最好的鸟来陪她!”
这么一听,他的心情和神情全部变了,原本升起的火苗开始下退,渐趋微弱。
款步上楼,他察觉到四周寂静无声,静得令人心慌,他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走进房门;一进门看见金灵芝正凭窗而坐,涟漪默默的站在她身后,因为无聊,双手反复的扭自己的辫梢;陆天恩没来由的精神一紧,手臂碰到了房门,发出声音,涟漪连忙转身过来:
“姑爷!”
陆天恩满脸不自在,半显半露个尴尬的笑容,然后挨蹭着往金灵芝走去。
金灵芝对身外的一切都恍若未闻,依旧定定的凭窗而坐,遥望窗外;暮春之际,花木皆荣,蜂飞蝶舞,生趣盎然,但她也恍若未见,眸光茫然而空洞。
陆天恩鼓起勇气走到她身旁,她倒也感觉到了,脖颈动了一动,下巴抬高了些;陆天恩立刻陪着笑脸说出心里思索了多次,自认为已经成熟的说词:
“舅舅在京里的大事都已经办完了,接下来,有空了,我想陪他和两位表哥到处逛逛、玩玩——你也一起去吧——好多地方,你比我熟呢!”
金灵芝一向活泼外向,爱玩爱热闹,他认为这事她会有兴趣;不料金灵芝却摇头拒绝:
“京里所有好玩的我以前都玩过了——现在已经没兴趣了,你自个儿陪客人玩吧!”
陆天恩心里一沉,心内的火苗更加微弱;一顿之后,他要求自己再努力争取,勉强自己再试一次:
“是啊,我知道,你见过的世面又多又大——不过,有一个地方,时常换新的好东西——咱们陪舅舅去茶园,茶园里献艺的艺人三不五时的换,常常有新的艺人登场,说的、唱的,都是以前没听过的——哦,我还听荣安说起呢,这些天,相声叫座,下个月,要来最好的京韵大鼓——咱们去听,管保你会喜欢,以后还常去!”
他一口气说完,说得很顺溜,心里却悬着石头——盘算好的这个法子是,引导她上茶园,日后安排她聆听水飘萍的京韵大鼓,如果,她也喜欢水飘萍的曲艺,事情就能顺利的推进一点……等她点头,然后再去求母亲和祖母,成功率就高。
而这委实是个“如意算盘”,怎奈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金灵芝再次摇头,以冷漠的声音拒绝:
“我没兴趣,你自个儿去吧!”
陆天恩心中的火苗熄灭了,全身冰冷僵硬,无法动弹,脸上的笑容也就没法收回,僵硬的挂着,看着金灵芝的目光有点茫然,也有点惊慌,但是不敢移开。
金灵芝却突然站起身来,像是很不经意的瞥了他一眼,而后转身走开,在背对他的时候,淡淡的抛出一句话:
“八旗的男人就只晓得喝茶听鼓书,难怪把江山都弄丢了!”
她的目光并不凌厉,声音也很轻和,但是心里的鄙夷、轻蔑和感慨、绝望全都一泻无遗;说完,她就自顾自的走出房,下楼去了,临出门前又加了一句:
“不知亡国恨,犹唱后庭花——”
涟漪连忙跟在她身后走,没注意,也就根本忘了向陆天恩行礼告退;陆天恩更是完全不觉——他整个人都木了,呆了。
她说的话,他全听清楚了,但是不明白——虽然从小相识,而今已成夫妇,但是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她的内心;她的想法,她的情怀和她的悲哀,都只属于她自己,和他完全不同,心意无法相通。
茫然痴立在布置得华贵绝美、到处贴着红双喜字而又寂如深井的新房里,他的心里涌起的是慌与虚,以及一丝错愕;过了好一会儿,他发出一个低低的自言自语:
“怎么把丢了江山的帐,都算在我头上呢?”
他还是不了解她的心,没有把她的话听得彻底明白,因而更没有法子跨越两人之间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