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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佩芬2021-10-28 18:215,509

  吉期逼近,而陆府在吉期到来的前两天就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周全了,陆夫人陪侍着陆老太太亲自检视了一遍行礼的大厅和做新房的云锦楼,也重复检视了所有要用的物品,然后,两个人一致确认圆满无缺,这才松出一口长气。

  陆老太太频频点头,表示满意,但却在不经意间定定的看了陆夫人一眼,而后情不自禁的长声一叹:

  “事情都办周全了——唯有你,这段日子里累极累透了,人瘦了好大一圈呢!办完这桩大事,你可要好好歇歇了!”

  陆夫人登时心头一热,既感受到了关爱,也充满了感动,立刻回应:

  “老太太好说——办家里的事,累着也是应该的——再说,我身子骨结实,再怎么也挺得住的——老太太放心!”

  陆老太太再次看她一眼,心里更加感慨,但有深刻体会,当家的人不能喊累,于是自己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

  “等灵芝三朝回门的时候,家里没事了,就歇上几天,接下来——等灵芝回来,咱们再进宫走一趟!”

  陆夫人立刻恭敬的应承:

  “是——”

  陆老太太顺势往下说:

  “皇上和太妃都挺看重天恩,这次,赏赐丰厚——以后,也要记得让天恩和灵芝多到宫里走走,陪陪太妃说话,解解太妃的寂寞!”

  陆夫人态度更恭敬:

  “是——应该这样——以后,我让他们每个月都去一趟!”

  陆老太太点点头,心里忽然闪过一件事,于是发问:

  “我记得,听你说过,舅老爷亲自赶来,给天恩贺喜——怎的没见着人呢?到京了吗?”

  陆夫人心中一震,连忙低下头,藏起自己的神色,但是很诚实的回答:

  “最晚明天一定到京——”

  陆老太太没有特别注意她的心境和神情,自顾自的往下说:

  “舅老爷难得来一趟,又是为天恩的喜事而来——难得再加难得啊,咱们一定得好好招待,起码留他住上三、五个月!”

  她说一句,陆夫人的心就震一下,刺一下,痛一下,但她低着头,陆老太太便完全没有发觉她的痛苦,继续往下说:

  “还记得庚子年,咱们全家逃难到蒙古,住在亲家府里;亲家公、亲家母、舅老爷,一大家的人全都诚心诚意的款待咱们;那时侯,我打心里认定,这不只是亲戚家,是自己家,他们,不只是你的父母、兄长,还是我的亲兄弟姐妹——那种心里头的亲,真是骨肉至亲——这回,舅老爷来给天恩道贺,更是因为骨肉至亲,才千里迢迢的来——这份情谊,没有话能说得尽——他来了,不只是你的兄长,我要拿他当亲儿子!”

  她出自衷心的诚意,感念亲戚的情谊,更思报答,却让陆夫人更加刺心,无论再怎么压抑、忍耐,还是克制不住的让眼泪流了下来;但是,逼急了,她倒想出了应对的语言——她索性抬起头来,以泪眼对着陆老太太,而强自牵动嘴角,露出笑容,同时,一面拭泪,一面说话:

  “老太太的盛情……我先替兄长收领……道谢!”

  实在藏不住,只能以此引导,让陆老太太误以为她的流泪是出自感激和感动;但是,眼前固然遮掩过去了,实质的难题还是存在,而且,没有办法解决。

  陪侍完陆老太太用了午餐后,老太太小睡,她返回嘉仁堂,打发春梦、秋云下去吃饭,自己一进门就直奔卧床,整张脸伏进枕头里,呜呜的失声痛哭。

  枕心是丝绵,只会吸尽泪水,而哭声不外传,能替她守密,也陪着她忍受煎熬,倾听她的心声。

  陆老太太能体会到她的劳累和辛苦,而完全想不到她处境的艰难——

  丈夫和父兄两方,对政局的态度、原则、理念都有天壤之别,从辛亥以后就逐渐浮现,逐渐清晰,而以往因为天各一方,没有面对面的接触,背道而驰的想法没有直接相对,尴尬和矛盾就没有由暗而明的浮现,但是,这一回,因为儿子的婚礼,两方无法避开会面——她夹在中间,无法圆满相处。

  其次,家道已经中衰,用度拮据,无法和老太太预想的,报答亲家昔年的盛情,给予相同隆重的接待……

  心痛得如有万蜂叮蜇,万针相刺,她全身发冷发颤,泪水不断。

  门外传来响声,是春梦、秋云回来了,她又怕被人看见自己的泪容,忙忙的仰起上身,举手掀动帐钩,放下锦帐。

  春梦、秋云进屋的时候便以为她睡了,没敢惊醒她,也就任由她独自承受着刺心的痛苦。

  午睡时间一过,她又得去陪侍老太太——虽然根本想不出解决难题的办法,但还是要维持恒常的家庭礼仪,于是,她再度强自压抑情绪,拭净泪痕,扮出平和、沉定的神情出帐下床,而将精神上所承受的压力与痛苦藏进内心深处。

  幸好,黄昏到来前,这个难题被化解了一小部分。

  大顺来向她禀告:

  “舅老爷差人来报告,他已经到了北京,因为从人、马匹太多,决定在旅店投宿;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一早,他亲自过府拜见老太太——”

  她听得心里一热,觉得兄长非常体谅她的难处,但是维持住了恒常的神态和语调:

  “很好——明天一早,派车去接!”

  大顺很恭敬的请示:

  “我亲自去吧!”

  她点点头,随即追加一句,而声音语气都硬了许多:

  “叫少爷一块去!”

  心里有气,认为儿子应该做上这么一点最起码的事:

  “叫少爷亲自向舅老爷说,请舅老爷带上行李,到府中住下!”

  大顺嗫嚅着向她陈说:

  “客房早就收拾好了——但是,住不了百人马队——”

  “舅老爷不会带着百人马队到府里来——最多三、五个人,够住的!”

  表面上,一切圆满了。

  第二天——婚礼的前一天,陆天恩起床后的第一桩大事便是坐上马车,前往旅店迎接远从蒙古阿拉善盟来京的舅父丹珠儿札布;任务很简单,他也只由表面上看,觉得难题已经解决,而完全想不到未来的风暴已经隐隐成形,因此,他以愉快的心情迎接舅父。

  而金灵芝正以不愉快的心情接受各种摆布——婚礼前一天,母亲为她作的各种准备已经全部完成,吉服送进了流月轩,让她试穿;针线娘在旁边等着,准备对不合适的地方进行修改。

  大红色的吉服制作得非常精美,而且一穿上身就把人映得非常喜气,金夫人粗一看,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好,但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帮着伺候试衣的珍珠、珊瑚先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惊呼:

  “哎喲,太大了!”

  针线娘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应:

  “都按着尺寸做的呀!”

  一面快步赶到金灵芝身后,伸手拿捏、细看,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犯这么大的错?”

  金夫人也过来细看,果然,尺寸大了,每一个地方都大了许多,以致穿上之后不合身。

  针线娘急得哭出了声:

  “量错尺寸了——可怎么办呢?重做……根本来不及!”

  一件精致华美的吉服,五个人,费时两个月才完成,现在,仅剩一天的时间——她慌得人都软了,几乎匍匐在地。

  但,金夫人却在察视了衣服之后,转身定定的看着她,以温和的语气告诉她:

  “这不是你的错——尺寸没有量错——”

  她心里明白,是这两个月来人瘦了,以致衣服不合身——错不在裁缝和针线娘——私心中暗暗叹息,但也不愿明说;面对针线娘,她给予明确的指示:

  “仔细看看,想想,怎么补救——好在还有一天时间!”

  不料,一直一言不发,像个布偶般任人摆布的金灵芝忽然开口说话了:

  “不必了,就这么穿着吧!不用费事了!”

  而这么一说,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不明白一向讲究衣饰的她,对一生只穿一次的嫁衣反而不讲究了;金夫人愣了一下,随即百感交集,而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珍珠、珊瑚互望一眼,满心诧异,但是不敢多话,唯独涟漪不够世故,望着她,怯怯的问上一句:

  “格格……就这么穿……不合身……会难受的……”

  金灵芝打断她的话,冷冷的说道:

  “穿什么都是一样的——世上根本没有合身的衣服!”

  金夫人更加瞠目结舌,没法子说话,而心中刺痛不已,暗自滴血;愣了一会儿之后,她勉强挤出声音来,却是对针线娘说:

  “没事了,你回去吧!”

  于是,第二天,金灵芝便穿着一袭不合身的吉服出嫁,脸上毫无表情,却像是在向天地宣告,横竖是一桩不合心的婚姻,衣服合不合身根本不重要,但这宣告整个的被鞭炮声掩盖了,无法外传,只能闷在她心里;她一样面无表情的默默承受了,然后,被仆妇们搀出流月轩,走向大厅。

  金府的大厅中鞭炮响得极大、极热闹。

  金夫人满面笑容的高坐堂上,准备送亲的金毓崙穿了一身新衣站在她左后侧,姨奶奶们都带着自己的孩子站在金夫人的右后侧,把大厅挤了个半满。

  金灵芝在仆妇和涟漪的搀扶下走到金夫人跟前,鼓乐开始奏起,喜娘高声喊叫:

  “格格拜别高堂——”

  金灵芝盈盈下拜,鞭炮更响,鼓乐大作。

  金夫人情绪激动了起来,眼眶发红,没能有具体的语言,只有哽声:

  “好——好——”

  她忍不住用手绢拭泪,向她辞别的金灵芝依然面无表情,但眼泪失控了,点滴落下,怎耐,一切成定局,时间也到了,不容人多流泪;仆妇们将她扶了起来,涟漪上前把绣着两朵并蒂牡丹的红巾盖在她头上。

  鞭炮、鼓乐铺天盖地般的掩去了一切,而前来迎亲的队伍到了。

  陆天恩也是一身大红吉服,面无表情,而因为少了红盖头的遮掩,他茫然的眼神整个的暴露于外,使他看来更像个无生的布偶;他整个人没有散发出喜气,但是身体行礼如仪;走进金府大门的时候,鞭炮声响起,四下里涌起一阵茫茫的白烟,他的心中也是一片茫茫的白。

  但,迎亲的程序进行得很顺利,队伍准时返回陆府。

  陆府的大门外结了连绵的红彩,而且被鞭炮的烟雾、花屑、火花笼罩成一片混沌,宛如是一座五光十色的花海,而且海浪波波相连,奔腾到大厅。

  大厅里张灯结彩,人群如潮,乐声响彻,红烛高照——一切都按照老规矩来,一点都没有省俭。

  陆老太太高髻华服,佩以珠玉,完全保留了“帝女如花”的高贵之气,她高坐厅中,高兴的接受道贺,笑得全身充满了喜气,原来的威严之气也相对的减少了许多,使她显得慈祥和蔼,更像个大地之母。

  隐居十年不曾会客、出门的陆正波破了例,亲自主持婚礼;他与陆夫人穿着同样簇新的吉服高坐堂上,但头上的发辫不曾藏起,因而显得非常特别。

  宾客中只有一位与他留着同样的发辫,像与他配合、呼应似的,而在宾客中显得特别突兀,那是陆夫人之兄,来自蒙古的丹珠儿札布——他带着两个儿子和几名侍从专程由蒙古赶来,身体健硕的他并没有风尘仆仆之色,而是满面红光,满面笑容,只奈官话不够溜,因而沉默寡言,好在厅中充满了鞭炮声和鼓乐声,为他掩去了不说话的尴尬。

  鞭炮、鼓乐声更响,新人到了。

  陆天恩用红绫红彩牵着金灵芝进大厅——司仪高声宣布,宾客们的道贺声、鞭炮、鼓乐声也就稍降。

  “吉时到——新人行礼——”

  喜娘搀扶着金灵芝,跟随陆天恩的牵引到达堂前立定。

  “一拜天地!”

  新人转身面向厅外,深深下拜。

  “二拜高堂!”

  新人转身,向端坐的陆正波、陆夫人行礼。

  “夫妻交拜——”

  新人相对行礼,喜乐声重新高扬,宣告着礼成,而后,款步走向洞房。

  宾客们留在大厅,再次向陆府主人道喜,笑语喧哗得整座大厅有如沸腾;来人中有不少是陆老太太的子侄、孙辈,陆氏的远近亲族,陆老太太逐一应对,情绪高昂得满面红光,十年来第一次公开露面的陆正波则神色平静,没带什么特别的喜气,也没有什么笑容,更没有把心里真正的想法显露出来,应景似的与宾客寒暄了几句之后便悄悄的退出了大厅。

  陆夫人与他不同,竭力的维持着场面上的热闹——她的心里有数,这场婚礼,她虽然极尽全力的张罗,规格、排场都能合乎老太太的心意,但是,前来道贺的宾客人数不够多,恐怕老太太引以为憾——毕竟,时代不一样了,不是四十多年前,老太太下嫁陆府,二十多年前,自己下嫁陆府时繁华璀璨的光景了,那时,是名符其实的皇亲国戚之家,婚礼上当然有满朝文武齐至,几千贺客盈门的盛况;至今,只能有百来位亲友上门——老太太一定能理解今非昔比的情况,但心里还是不免会有失落与沧桑之感!

  因此,她尽管已经累透了,还是拿出许多精神来注意老太太的反应,防止老太太的心中生出感慨;一直到喜筵散后,老太太看起来还是兴高采烈的,这个悬念才开始消减,但是新的悬念又缓缓上升——她想到了那被送入洞房的一双新人,又开始不放心了。

  而实际的状况也不尽如人意——走进云锦楼后,陆天恩和金灵芝便呆若木鸡的在热闹的喜乐声中坐着,由着喜娘指挥。

  “新人请喝交杯酒!”

  喜娘从仆妇手里的托盘中取过酒杯来,递给陆天恩、金灵芝,两人因为没有经验,不懂得如何进行,金灵芝接过酒杯后毫无反应的拿着酒杯发呆,陆天恩却独自把酒一口喝下,但是喝得太急,呛了,他竟咳起嗽来。

  涟漪赶过来替他捶背,喜娘却跺脚叹气。

  “哎呀!不对——”

  但又意识到不能在人家大喜的日子说不好的话,立刻住嘴,甚且有点懊悔自己失言,于是立刻拿别的话与事岔开、掩盖。

  “来!来!来——吃子孙饽饽!”

  仆妇们端来子孙饽饽,让新人咬一口。

  喜娘为遮掩方才的失言,立刻大声的诵出大段吉祥话。

  “吃子孙饽饽,愿新人多子多孙,多福多禄,将来儿孙满堂,金玉满仓……”

  好不容易折腾完这些,陆天恩已经困得哈欠连天,但是事情还没完,还得等新娘卸妆。

  他不能随心所欲的就寝——房里还挤着一堆人在工作,新娘卸妆是件费工夫的事,先是涟漪和仆妇们款款的将她扶到镜台前,除去凤冠霞帔,各式首饰;然后,为她拭净脸上的脂粉,梳理头发,整个过程费了一小时以上,他只得耐心的等。

  而也就在等候的时候,他不经意的眼光一扫,扫到了新娘身上;新娘正专心的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因而没有与他四目相对,但却撞着了他心底的一条弦,使他的心铮铮作响。

  帝女如花——她确实非常美,不愧是名满京师的大美人,而且不只是盛妆时像一朵艳冠群芳的牡丹花,卸妆后的本来面目也是,只不过是从红牡丹化为白牡丹而已,一样看得人炫目;但是对他来说,这炫目中包含着一份陌生。

  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话,甚至,不知道该叫她什么……表妹?金灵芝?已经拜过堂了,这是明媒正娶的妻?眼前和心里都是慌慌茫茫的。

  心里升起了一丝想要逃开去的念头,却又不够强烈到足以付诸实际的行动,还是只有茫然的看着她,可是,神思一恍惚,眼前浮现的容颜竟换成了水飘萍;煞时间,他的心思更加浮沉不定,脑海更加昏沉错乱,耳里阵阵回旋着水飘萍的歌声。

  洞房中,什么陈设都是大红的喜色,宛如一座火海;他置身火室,心思随着火焰飞舞,而其实真正的起火原因却是他的内心,但他不自觉,任凭自己的三魂四魄胡乱追逐火苗。

  直到有人大声的叫他,他才如梦初醒:

  “姑爷!姑爷!”

  涟漪叫他,仆妇们要替他更衣;他的新娘已经完成这些事,穿着大红色绣并蒂牡丹花的睡衣,进入锦帐中端坐不动的等着他;他有些儿讪然,但是毫无异议的让她们动手,然后走入锦帐里去。

  他的锦帐里既没有祖母和母亲记忆中的璀璨与繁华,也没有沧桑与失落,有的只是属于他的迷离与错乱。

  帐面上绣的也是并蒂牡丹花,枝叶缠绵,双蕊相依,彼此非常和谐,竟有如一个反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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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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