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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佩芬2021-10-28 18:213,370

  云锦楼里多了几许生气,功臣是小顺送来的鹦鹉——她通体雪白,神态可人,十足是只华美高贵的鸟中之王,而又善于学舌,金灵芝在无聊至极的时候随口说给它听的话,它全都很快就学会,准确无误的复述,因而成为金灵芝生活上的伴侣,每天一起床就到它的架前去与它交谈,云锦楼里便不再沉寂无声,金灵芝的脸上也能出现些笑容了。

  涟漪更是暗自高兴——终于找到能让金灵芝高兴的方法了,即使这方法实质上是一种悲哀,也总比她终日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的好;因此,她很积极的帮着教鹦鹉说话;鹦鹉聪明,不多时便连诗词都朗朗上口,每天一早看到金灵芝走过来,便先吟出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但,这一天,情况反常了:

  晨起的金灵芝一如往常般的身着睡袍,披垂着长发出帐下床,走到窗前,架上的鹦鹉立刻舞动翅膀,引颈抬头,朝金灵芝喊叫:

  “格格……格格!旧时王谢——”

  金灵芝登时眉开眼笑,往她靠近;不料,一阵恶心感突如其来的袭向她,没等她有所准备就逼得她张口“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鹦鹉嚇了一大跳,忘了说话而哑声大叫,双翅乱扑,扑得身上的细小落羽满空乱飞;涟漪更是大吃一惊,赶上来扶住金灵芝,一面嚇得发抖,一面朝门外大叫来人;而金灵芝控制不住自己的反胃,翻江倒海似的狂吐了一阵,情况狼狈已极。

  幸好闻声赶上楼来的两名仆妇力气大,两人合力将金灵芝抬到床上躺着,一个赶去向陆夫人禀告,一个忙忙的收拾吐脏了的地。

  涟漪虽然嚇得心口乱跳,泪流满面,但是勉力撑住了,守在床边,先把金灵芝的脸给擦干净了;再一看,衣服也有几处脏了,但她不敢扶金灵芝起床更衣,慌乱、颤抖的站在床边干着急,一面勉强想出些话来安慰金灵芝,而其实是在安慰她自己。

  “格格,不要紧的……您先歇歇……太太立刻就过来了……”

  而这话很确实——没一会儿,陆夫人带着春梦、秋云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了;又一会儿功夫,大顺亲自去接的大夫也赶到了。

  大夫姓胡名仲奇,五十多岁,是三代行医的京城名医,与金、陆两家也是三代的交情。

  涟漪哭着说明情况,而胡仲奇诊脉的结果却令她破涕为笑——金灵芝不是病,是喜;陆府的每一个人随即都高兴得连声谢天谢地谢祖宗,陆夫人先是重谢了胡仲奇,随即率领所有的仆婢向陆老太太道喜,同时派秋云去向陆正波报喜,派春梦去叫陆天恩,派大顺到金府去向金夫人道喜;不多时,秋云回报,陆正波随后就亲来怡福居向老太太道贺;但,春梦返回的时候神情沮丧,一言不发,低着头悄然在陆夫人身后默立;陆夫人一看就明白,却因为不想让陆老太太察觉,不但对她不闻不问,还尽量多想些吉祥话来说,企图让陆老太太只沉浸在欢喜中而没有注意到陆天恩的缺席。

  怎奈,陆老太太毕竟不是糊涂人,很快就开口询问,一连几次……

  陆天恩却是一早起床就溜出府去了——当然是去看水飘萍。

  他其实已经吃过一次闭门羹:前一天,他估量着水飘萍应该已经回到了北京,想找荣安来问,却因为须给丹珠儿札布送行而绊住了,分身不得;而在送行之后,他且不回府,直接到旅店来一探究竟;一进门,见到了掌柜和小二,几句话就问明白了;但是,小二替他向水飘萍通报后,回来却告诉他,水飘萍旅途劳顿,已经睡了;他只有怏怏而回,夜里也辗转反侧得不能入睡,天一亮就起床出府,直奔旅店。

  一进门,小二还是上前恭迎;而他一眼看见老沈正独个儿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默默的用早餐,他登时心中一喜,撇下小二奔了过去,满面笑容的招呼:

  “早!早——水姑娘和吴妈呢?没一块用餐?”

  不料,老沈黑着脸,根本不理他,而且连餐都不用了,站起身,拔脚就走。

  他愣了一下,随即在后面追:

  “这,怎么回事——”

  在不自觉中,他的声调提高了许多;老沈还是不理他,扭身往里走了,他想追上去,掌柜的却怕扰了其他客人,连忙拦住他打圆场:

  “陆少爷,老沈刚从外地回来,累了吧 ——吃饱了又想回房里歇着去——您别见怪!”

  他当然不会计较老沈的举动,而一意的 向掌柜提出请求:

  “别的都不要紧——我就是想见水姑娘——”

  掌柜虽然不完全明白所有的事情,但是察言观色,也猜到了几分;他处世经验老到,很快就打发完了这事:

  “一早,还没见水姑娘出房呢——我估计她是旅途劳顿,要多歇歇——您哪,也别急,怎么也见得着的——水姑娘与茶园有约,今天下午开始登场,您下午往茶园里去就见着了!”

  三言两语,把他哄得返回陆府。

  心里当然是失望加失落,郁闷得如密云不雨,因而双眉不展,神情寥落;不料,一回到门口,还没来得及下车就看见金府的马车停在一边,他登时顿了一下,思忖着是金夫人来了,但是,念头还没有转完,门房已经冲上前来朝他喊叫:

  “少爷,您怎么才回来呀?天大的喜事哪——府里人人都要给您道喜咧!姑太太亲自来了——就等着您呢,春梦姑娘已经跑来问了七、八次了——只怕,老太太早等急了!”

  陆天恩不明就里,一头雾水:

  “又有什么喜事?”

  门房笑而不答:

  “这得由老太太的金口亲自来说——我呢,不敢抢先给您道喜,一会儿,跟别的人一块吧!”

  陆天恩觉得莫名其妙,又懒得跟他啰嗦,自顾自的往里走;不料才过了影壁,一名仆妇迎面而来,看见他,立刻发出一声欢呼:

  “少爷回来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躲不了了,主动举步往怡福居走去。

  怡福居里当然是一片欢天喜地,人人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陆老太太,正兴高采烈的说话,竟没有注意到他走了进来。

  “太妃真是金口,都给她说中了——她赏的‘瓜瓞绵绵’,更是大吉的兆头,现在应验了——你准备一下,这几天,咱们就进宫谢恩去!”

  他全都听清楚了,却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只得傻愣愣的往里走;而毕竟有人眼尖,看见他进门来了,于是,所有的目光和喧哗的笑语声一起朝向他涌来,像浪涛一样的吞没了他,连同他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水飘萍的名字都险遭灭顶——他固然为欢喜所困,心慌而无法应对,也完全设想不到水飘萍的心境——

  心碎是疼痛到极致之后失去一切的知觉,她在梦中看见自己是一片浮萍裂成九千九百片后沉入森冷凄寒的冰水中,而后封冻在冰层中,永远不能动弹,不得解脱。

  她惊悸、抽搐,从生命底层、灵魂深处发出战栗,毫无抵抗的接受人世间无情的伤害和打击,连挣扎、呻吟、呼救的余地都没有。

  终于,她张开了眼睛,张望了一下之后,慢慢的坐起身来,清晰的回想着梦境。

  吴妈原本蹲在角落里看着药炉,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到水飘萍已经坐起,不由自主的失声喊叫,同时走到她面前。

  “小姐,您怎么——起来了?再躺躺,一会儿喝药——我把药倒出来!”

  水飘萍望向她的眼神中却多了一分以往所没有的坚强,仿佛是受到了伤害之后所产生出来的反弹的力量。

  “什么时候了?该上茶园了吧?”

  吴妈微微一愣,但立刻改换笑容。

  “今天别去了吧——喝了药,多歇歇,明天再去吧!”

  水飘萍摇了摇头,自己掀开被子下床;吴妈连忙过去扶她,但她已经双脚落地。

  “我没事了——你拿药来我喝——然后,上茶园!”

  守在门外的老沈听到屋里的声音,推门进来,眼中满是不忍之色。

  “小姐,人是血肉之躯,不能逞强的……您先前就已经累着了……如今……”

  水飘萍不想向他们说出自己的心境和想法,索性低下头去穿鞋,再抬头时,眸光中若有水,但也分外澄定。

  “再怎么……咱们家里的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得寄钱回家!”

  她也是在拿这个话当做自己精神上的支柱,借着现实生活上的经济压力来使自己坚强的亲手缝缀已被击碎的心;吴妈看她一眼,眼神中有许多复杂的感触,尤其突出的是一丝欣慰;然后,她点点头,意在言外的说:

  “小姐说的对,旁的人,旁的事,都不重要!”

  老沈也语重心长的对她说:

  “离京两个月,重新登场,咱们得专心一致的卯足全力,唱个满堂彩,让大家都晓得,小姐的曲艺比以前更好,将来会是曲界的第一人!”

  他也在卯足全力的帮助她,希望她因自己的曲艺得到成就感与满足感,从而彻底忘记陆天恩这个人。

  水飘萍体会到了,不说话,而对他们报以感谢的眼光,私心中更是期勉自己不受困于情网中,而专注于曲艺——于是,她揽镜着妆,加意修饰自己的外表。

  果然,她以浓重的胭脂掩去了病容,一上台就显得神采飞扬,美目流盼。大红的纸幅上写着她要唱的曲目《黛玉焚稿》四个大字,以及“水飘萍候教”稍小的字;站定后,她向台下的满座茶客鞠躬,茶客们也为她的重新登场先报以热烈的掌声。

  一向是陆天恩、荣安包用的茶座坐了别的客人,而这对水飘萍来说却是好事——眼角一扫,心情特别平静。

  老沈拉起二弦,前奏曲如行云流水般的绕樑,紧接着,她扣板、击鼓,启唇而唱:

  “一帘寒雨催尽了粉白黛绿,如花的年华;一钩残月照见了孤立人间的花冢与诗魂;一盏孤灯长伴枕畔的两行清泪;林黛玉,回光返照的时刻里,强撑精神半坐起,唤紫鹃,取我的诗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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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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