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新的“蓝牌”自行车被送到深柳堂的廊下停放,银色的车头、黑色的车身配着银白与沉黑合组的车轮,看来既时尚又帅气,迎上阳光的地方又被映得像镀了一层金,令人眩目。
陆天恩站在廊下,定定的看着这辆已经属于自己的车,看得出神了,心里涌起了许多感触,唯独没有骑上去奔行的念头。
他想到溥仪的话,骑自行车的感觉就是自由自在;而做为他与金灵芝的结婚礼物,却有如反讽……
他喟然叹息,不经意间眸光一转,正对上车轮反射出来的金光,他下意识的觉得刺眼,连忙低下头,避开去,然后举步进屋,索性彻底逃避面对。
但是,小顺急匆匆的快步跑向他:
“蓉儿姐姐又来说,说……老爷催呢!”
他跑得快,蓉儿落后他一大段路,但也很快就走近前了。
陆天恩只得抢先迎向蓉儿说话:
“我这就过去!”
走了好几步,他才小心翼翼的向蓉儿打听:
“老爷……为什么事叫我?”
蓉儿报以无奈的眼神:
“我哪能知道呢?”
陆天恩登时脸红,神色讪然;蓉儿看了他这个样子,心里反而油然兴起了一股想帮助他的念头,于是竭尽所能的思索,然后答复他:
“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有,是昨儿,黄昏的时候吧,秋云来过,拿了一封电报,说是太太吩咐她送来给老爷看看的;老爷看完了还给她,什么话也没说,也不像有什么特别的事——”
陆天恩仔细的思忖,追问:
“电报——是哪里来的?”
蓉儿连摇两下头,再次报以无奈的眼神:
“我哪能知道呢?”
陆天恩更加不好意思,不再追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步,但是心里还在继续猜测。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上次,父亲主动找他谈话,主因是婚事,但是整个过程与母亲意见相左,气氛极不和谐——他心有余悸——踌躇再三,他鼓起勇气,嗫嚅着再向蓉儿打听:
“太太——也过来吗?”
蓉儿不假思索,率直的回答:
“老爷没说去请太太过来!”
陆天恩登时心头一松——这一次,不用再同时面对意见不合的父亲与母亲,可以免去无以自处的尴尬了!
仅听父亲一个人训话,只要以毕恭毕敬的态度应对,挨上片刻,也就功德圆满了——他的脚步不知不觉的轻快了三分。
不料,到了无为斋,陆正波一说话,他立刻发现,即使陆夫人不在场,事情一样与她有关,而他,一样要陷在父母两方意见不一致的尴尬困境中。
“昨天,你母亲收到蒙古来的电报——你的舅父为你的婚事亲来道贺,带了一百名随从来京——一定会赶在婚礼前到达——你可知道这事?”
他立刻低下头,避开陆正波的目光,但是诚实的回答:
“不知道——一早,宫里来了几位公公,送来皇上的贺礼,老太太、太太先忙着接待,没得空对孩儿说话!”
陆正波依旧直视他,目光正肃:
“这个无妨——现在,你也就知道了——事情的重点是,率众百人,前来道贺,一则未免招摇,二则容易引人非议,三则府中难以安顿——等会儿,去对你母亲说,舅老爷乃骨肉至亲,不远千里而来,专程道贺,盛情可感,但是,有这三则疑难之处,须请舅老爷将大队人马留在城外驻歇,只带两三名从人进城吧!”
事情有天大的困难,他不敢答应,却也不敢拒绝,额上开始泌出汗珠,心里隐隐想哭,头低得脸几乎贴在心口上,垂着的双手更是轻颤轻抖。
而陆正波却是话一说出,任务就已交付,根本不管他的想法,更不管他的困难,甚至还有下文:
“还有一件,我说与你,你须牢牢记住,但是无须告诉你母亲——你的外祖和舅父,从前些年就倾向‘复辟’,诚然,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但是,这主张与我的原则相违背,虽骨肉至亲,也只能敬而远之——你已成年,即将完婚,今后须有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而且须坚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原则,虽近亲也必须敬而远之!”
他义正词严,而陆天恩不敢有意见,只能唯唯诺诺:
“是……是……”
陆正波依然不理会他的心情,顿了一下之后自顾自的喟然叹息:
“复辟绝不可行,丁巳年张勋闹的事,使国内南北对立,内战加重,也使皇上陷入尴尬之境,而竟还有许多人不死心……”
那是在四年前,岁值丁巳——肇因于民国成立以后政局极不稳定,先有袁世凯任大总统,继而恢复帝制,自立为帝而引发“二次革命”及“护国军讨袁”的内战;袁世凯取消帝制后病死,黎元洪继任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但两人不和,黎元洪免段祺瑞职,而拥段的“督军团”颇具军事实力,黎元洪备受威胁,于是电召久踞徐州的长江巡阅使兼安徽督军张勋进京,欲借力自固;不料,张勋早已与康有为结纳,率兵北上后先是电请黎元洪解散国会,得到允诺后又宣布拥戴清帝复辟;而段祺瑞立刻召集旧部反击,迅速进克北京,张勋败逃,避入荷兰使馆,复辟仅十二天就宣告失败。
但民国的政局并没有因此而平稳下来,冯国璋任总统,段祺瑞重新执政以后,不久就因为国会的恢复问题,掀起南北战争;同时,北洋军系统的将领分直、皖两派,彼此不和,虽曾打败南方,但是内战不休;其后,国会重组,总统另选徐世昌继任,但内战仍然不止不休——
自民国肇建,十年来战争频仍,民生凋敝,有识者痛心疾首,怀野心者却认为有可乘之机,兴风作浪,以谋私利;十年来,他不问世事,却非不知世事,从来不说,是因为无人可以对话;而现在,事情逼到眼前来了。
岳家倾向复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一次——他的心中掠过一道恶感,一个阴影——他直觉的认为,这一次,舅兄名为进京道贺,实际上另有任务!
谊属至亲,不能闭门不纳,而一定要有正确的与之相处的原则,也一定要让儿子确实做到——叹息之后,他又重新转向陆天恩说话,重复告诫:
“你已成年,已非童稚,应当把持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
生在八旗之家,在现今动荡不安的民国世界里立身和处世,都是大不易的事;而确立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坚持下去,更是大大不易的事;他认为,有必要彻底的对儿子说一说;不料,话才说了开头的一句,他就发现,陆天恩不但一直低着头,不与他正对,还不停的颤抖。
他的心登时一凉,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而暗自皱眉,嗟叹:
“哪里是已成年呢?还是什么都不懂的——”
而陆天恩的心境又远比他的嗟叹要坏得多——他非但没有因父亲的话而对时代、家族、个人三者之间的关系和命运有所认识,还对父亲交付给他的任务充满了恐惧——两脚一踏出无为斋,两行眼泪就落了下来。
边走边哭,边喃喃自语: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呢……”
他害怕,他不敢去向母亲转述父亲的话,要舅舅把从人留在城外,只带两三人进城;这话会使母亲和舅舅都不高兴的,他不敢说……最终,他索性快步跑回深柳堂,关起门,独自在屋里放声痛哭。
但是,越哭心里越惶恐,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越怕面对这事,越不敢开门出去;而哭久了,别桩的烦恼事也渐渐涌到心头,几下凑在一起,他越发的想要逃避,怎奈根本无处可逃,惟有眼睛因哭久而酸涩模糊,一合上就送他进了梦乡。
梦里的情境与现实完全相反——他梦见父亲和舅舅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并辔 而行,谈笑风生,愉快之至,而完全没有民国、前清,以及复辟的问题;而后,两人策马驰骋,却是各自向着自己的理想飞奔,不料殊途同归,一起回到原点。
醒来后,他回思梦境,只觉得莫名其妙,整个人都傻了;小顺来唤他吃饭的时候,发现他的额头滚烫,立刻断定他病了,飞快的跑出门去禀告。
深柳堂立刻热闹了起来:陆老太太和陆夫人亲来探视,大夫也随即到达,把脉诊视,开出药方……
他其实只患了轻微的感冒,和没有人发现的逃避现实的心病,但是,难题自然而然的解开了:父亲没再要他传话给母亲,母亲前来看他的时候,只关心病情,绝口不提其他。
于是,他暗自庆幸;接着,他认识到了“生病”的好处,联想到应该多生几天病……
第二天,高烧退去了,精神和饮食都渐渐恢复了,而他仍然按时服药,卧床不起,心里轻松自在的生出翅膀,快乐的飞到水飘萍身边去。
两天后,荣安来看望他,悄悄的转交了水飘萍由天津寄来的信,他欣喜若狂,不但把生病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还远比正常的时候生龙活虎。
水飘萍来信内容很简单,只是报平安——顺利到达天津,顺利登台演唱,一切安好——他反复读了许多遍,等荣安一走就开始写回信……
他当然不能向水飘萍倾诉自己这几天来遭逢的因婚期将近,舅舅来贺所引发的困境,更不能提及家庭与生活上的事,于是,通篇所写的就是他对她的思念,整整写了一夜,反复的修改、重誊,总算在天亮前全部完工,完工后心智返回,便感到困倦已极,这才合上眼朦然睡去,但是睡不了多久就被喧闹的鸟鸣声叫醒。
原来是春暖日好,满园芳菲引来蜂蝶飞舞,群鸟翱翔,天地间被聚集得生气勃勃,陆府的下人们也就把诸多鸟笼挂在檐下和树上,让养在笼里的鸟儿们晒晒太阳、透透风,这些鸟儿高兴得引吭放歌,引来笼外更多的飞鸟一起合唱,组成多部交响的“快乐颂”。
他受到感染,心中一片欢欣喜悦,下意识的跳下床来,开门往外张望;小顺正站在门外,望空看鸟,听到开门声,转过头来,立刻发出一声欢呼:
“啊——少爷——您好啦——”
他没来由的感到讪然,含糊以应:
“唔……唔……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爹叫我把鸟挂出来——还叫我仔细看着,别让猫儿来扑鸟!”
“唔!”
他的手里还握着给水飘萍的信,下意识的递出去,要交给小顺拿去寄;但是,话到舌边,忽然想到,万一小顺拿出去的时候给大顺看见了,就会交到陆夫人手里去,实在不妥;于是,他改成吩咐小顺:
“看完了鸟,你去请荣少爷来一趟!”
还是托给荣安吧——说完话,他就关上门,退入房中,捏着给水飘萍的信,怅怅的在床沿坐着。
众鸟的高歌仍然声声入耳,但他的心情却变了——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笼中鸟,连寄一封信出去都得依靠荣安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