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三月,气候渐趋温暖,日丽于天,阳光普照,已将近完工的陆府云锦楼沐浴在璀璨的阳光中,像是在尽力展现这幢建筑的最后一道繁华似的映出金红色的反光来——一如陆老太太。
她的情绪非常高昂,人浸在璀璨的阳光里,脸上映出金红色的光;从怡福居到云锦楼,路走得健步如飞而不嘘不喘,也不需要彩虹、晚霞搀扶;反而是跟在她身后的陆夫人,走得急了,心跳加快,额上泌汗。
一行人走近云锦楼,正在里面监工的大顺急忙出迎,恭敬的招呼:
“老太太——太太——”
陆老太太不停步,直走进门,一面垂问。
“做到什么地步了?”
“有劳老太太亲自来看——目前,都很顺利,一定能够如期完工!”
现场有点乱,工匠们还在忙,大顺详加说明。
“老太太请看——这门、窗、楼梯,全换新——也都做好了——只差再上两层漆——墙面也是,只待最后一道粉刷——完工后,前院里种上牡丹、芍药——”
陆老太太顺着他的手指所到的方位仔细注视,一点小地方都不忽略,看到门窗上的“祥云献瑞”雕花图案也特意多看了几眼,然后略点了一下头。
大顺立刻补充说明:
“这是京里最好的木工师傅做的——样式按照原来有的,做得又更讲究些——这款‘祥云献瑞’既是师傅最拿手的,也最合喜庆的意思!”
陆正波的“简约”只是原则,实际的办喜事的方式还是得顾着老太太一贯的行事风格,大处小处都要一丝不苟的尽善尽美——这一回,她对大顺的执行感到满意:
“很好——这些,都要特别讲究!”
她把头转向陆夫人。
“咱们家就只有天恩一个孩子——这该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办喜事了!”
她像是随口吐露心中的感慨,因而神情极为自然;但是听在陆夫人耳里,却不免心中一惊,一顿之后立刻想出话来化解。
“那会是最后一次呢?灵芝进了门,老太太很快就要抱重孙子了——再一眨巴眼,老太太又要开开心心的给这个小小子办喜事了!”
老太太哑然一笑。
“真等到重孙子娶亲的时候,我可老到什么也管不了了——还是趁现在,话还能说,路还能走,眼还能看,把天恩的事给办得停停当当的,让他晓得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将来,等他有了儿女,可以照样办下去——树有根,人有源,我就是老根,老源——”
陆夫人连忙接下话头:
“老太太还不只是根源哪——老太太是咱们这个家的屋顶、屋梁,撑住了这个家,还顶住了风雨烈日,让孙子们有个安逸的窝!”
她是有感而发,但陆老太太却笑了起来。
“你怎么没说,我是只老母鸡呢,把孩子们都兜到翅膀里面养尊处优!”
她平常极少说笑话,偶然来上这么一句,便连丫环们也被逗笑了。
晚霞凑趣似的来上一句:
“老太太准是鸡神下凡,有一双金翅膀,给咱们家当屋顶!”
她是陆老太太贴身的人,全天候相处,最了解老太太——远胜于有血缘关系、即将成为陆府成员的金灵芝。
尽管金夫人每天都会在料理层出不穷的家庭纠纷和为她准备婚事的百忙之中抽空来和她说话,开导她,让她明白家族的命运和老太太的苦心,多次重复的说,却奈何,她的心已经封闭起来了,不想,也不愿了解这一切——婚期一天天的临近,她心内的门窗则逐渐关闭、上锁,整个人也变得沉默寡言、足不出户。
她没再对这桩婚姻表示意见,每天听完金夫人的开导之后便默不出声的回房,静待时间流逝。
而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去,婚期一天天的逼近,她像麻木了似的,没有多大的感觉。
陆天恩的情况却与她完全相反——他的感觉敏锐极了,对婚期的一天天临近,他烦恼、着急、焦虑,精神上负荷着千钧重担,苦不堪言。
原因当然是水飘萍——
水飘萍只在医院里住了一天——清醒后,她就坚持自己没有病,只是累了,现在休息够了,该重回茶园演唱;再怎么劝说,她也只肯住一夜;第二天,回到茶园,如常登场;而经过了这次病倒的事,她变得更懂事,更了解自己的命运,和正确的自处之道;于是,她更加尽心尽力的投入演唱中,务求自己的曲艺尽善尽美;也尽力维持心情平和,以免再度病倒,给别人添麻烦;同时,她改变了与陆天恩相恋的基本心态——从昏迷中醒来后,她苦思了好些时候,但是,没能思索出结果来,最终,她放弃了苦思,告诉自己一切顺其自然,以免心中烦恼,于是,心绪为之一变,变得以珍惜这段情缘的态度来面对陆天恩,因而脸上的轻颦少了,浅笑多了。
这么一来,便让陆天恩更加心仪,更难割难舍,而隐藏在心底的烦恼也更重,对着她的时候满怀喜悦,背着她的时候,一想起自己的困境来,常不自觉的愁眉苦脸——沉浸在恋情中的两人,心情竟完全相反。
幸好,苦思了两天的荣安想出了一个暂时化解困难的办法:
“您看这样好不好,让水姑娘离开北京,到外地去唱两个月,避开您的喜事——丁老板那儿,我去商议,请他给水姑娘挪开档期;外地呢,我认识天津和济南的场子,安排水姑娘过去,各唱一个月,不会有问题的!”
没有更好的办法,也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只能应付眼前,但对陆天恩来说,这已是及时雨,他立刻连连点头,接受这个安排,而且由衷的感谢荣安:
“多谢你费心,想得出这么周全的办法来——事情也得偏劳你来办,我只能谢上加谢!”
荣安却似有感而发的轻声一叹:
“那天,我看您闲着,请您去听大鼓,没想到,铸了错——该我担错的,水姑娘却无辜受累——”
他年纪比陆天恩稍长,对人世间的情缘和无可奈何的处境多了点理解和领悟,也别有感触;而在叹息过后又很快的回到现实里,很冷静的提醒陆天恩:
“不过,这个办法只是‘缓兵之计’,缓上两个月——两个月后,水姑娘返回——还是得想出个‘长久之计’来!”
而这一次,陆天恩的反应与以往不同了——确实曾经苦思过,他能给荣安说出个具体的想法来:
“我认真的想过,这个时候,实在不能向老太太、太太说水姑娘的事;但,过上一段日子——也许,就是两个月后吧,我去求老太太——”
荣安大感欣慰,觉得他毕竟有诚意、很认真的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而且提出的是个两全其美之计,于是,很认同,也更乐意帮助他:
“您说的是,过了这段日子再求老太太恩准,就容易得多了——只要老太太点头,让水姑娘进门,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避开婚期的事,您放心,我立刻办!”
他说到做到了,立刻写信到济南,并亲自去天津,联系了两家他熟识的茶园,以两倍的包银商请水飘萍前去演唱,又说服了丁老板让出档期:
“这个事,您可是一本万利哪——您看,天津、济南那边缺角儿登场,肯出两倍的包银;水姑娘去唱两个月,拿的是双份,身价也就上去了;等着回来这儿,因为是履行旧约,还按着跟您签的旧约上的价码——”
商人重利,他觉得,动之以利,一定能见效,因而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果然,丁老板立刻点头。
水飘萍跟前,他让吴妈和老沈去说,重点还是“两倍包银”——水飘萍既有奉养母亲的经济压力,当然很乐意接受外地的高价约请。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心里有几分明白又绝口不说的吴妈和老沈飞快的替水飘萍整理好行李,陪着她到外地演唱。
第一站是天津,距离不远;荣安购妥了三张火车票,交给老沈,又仔细的叮咛了一些到达后该注意的事,所有的准备工作就全部完成,只待时间一到就准时出发。
不料,出发当天,陆天恩却出了新的状况。
他原本要亲自送水飘萍到火车站,而因为心里千丝万缕交织纠葛,前一夜便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两眼直盯帐顶,张望一片黑茫,捱到天色翻出一丝鱼肚白,便索性起床;心里先想着尽快出门去接水飘萍,一跨步才想到此刻其他的人都还没有起床,只好停步,退回桌前坐着,对窗发呆。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大亮,他起身出屋;一开门却很意外的看见小顺陪着蓉儿远远的向他走来。
心里立刻升起诧疑与不定,而走近后的蓉儿急急的告知:
“老爷请少爷说话——早饭后,请少爷尽快过来!”
这是不能抗拒的事,他只能改变自己出门的时间,好在,到无为斋走一趟,说几句话,时间不会太长,不至于影响送行;不料,他用完早饭,正准备往无为斋而去的时候,春梦跑着小步子赶到跟前,气喘吁吁的对他说:
“太太吩咐,快到大厅,皇上派人送贺礼来了,老太太吩咐,在大厅接旨——谢恩——”
他不由自主的目瞪口呆,愣在当场,没有回应;春梦不了解他,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立刻有气,勉强忍耐着催他,但是出言带刺:
“哎呀,您怎么傻了?快走呀——公公们已经到了——人家是奉皇上的旨意,给您送贺礼来的,您在这儿傻站,可不就失礼了?”
他的神智恢复了些,对着春梦讪讪的傻笑了两声,立刻乖乖的开步走,走了几步才想到还有事要处理,于是转头吩咐小顺:
“你赶紧去找荣少爷,对他说,宫里来了人,我不能出门了,今天的事,全托他代办!”
小顺不明所以,愣愣的问:
“这……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陆天恩不耐烦的挥手:
“你不用管,照我的话说,一个字都不要改——荣少爷自然明白!”
荣安果然明白,想妥了一套八分真实的说词,委婉的告诉水飘萍:
“皇上派了几位公公到陆府问候老太太春安,颁赐节礼;陆少爷须陪侍老太太受赐,不能出门——”
话说得圆通,水飘萍并没有起疑,心里虽然升起了失落感,但心情并没有太恶化,表面上更是落落大方的露出微笑:
“来了重要的事,陆少爷当然应该留在府里陪侍老太太!”
同时,她也婉拒了荣安代为送行,理由是有吴妈和老沈相伴已经足够了,荣安觉得有理,便不坚持亲送,只派自己的马车送她们三人到火车站,一切也就功德圆满。
唯独水飘萍一坐进车里,放下车帘后,脸上的微笑就整个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惆怅和失落,甚至,眼角泛起了一丝悲伤。
毕竟要有长达两个月的离别,毕竟,他没能亲自送行……她的头不由自主的低了下来。
坐在她身旁的吴妈很明确的感受到了她的心情,但是故做不知,而极力想出一些话来打破沉闷,变更气氛,以改善她的心情:
“天气真好——街景也好——啊,真是好兆头呢,咱们出行大吉,第一站到天津,小姐一定能在天津唱红!”
即便心事重重,她都藏住了,也“表演”得很成功,满口都是欢快的、兴高采烈的语气;果然,水飘萍被她引得抬起了头,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不由自主的顺势望向窗外。
马车正往前驶,街景便向后漂移,有一种虚幻的美,恰似爱情;天气果然非常好,阳光普照,天色蔚蓝,她直觉的感到天边有鸟儿自由飞翔——但她没有亲眼看见,因为,她的视野极小,只有一个小窗的面积,像什么都被限制住了,不但没有鸟儿般的自由,还像被囚禁了——她整个人被关在马车里,像个囚犯似的被流放到外地去,为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