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封急信都准时的送到秦朱氏手里,她不识字,信的内容只能由她的丈夫秦约说给她听;而听完第一封信的时候,心里先泛起阵阵热潮,眼前交闪着陆府的影像;一个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一个亲手带大的孩子,一个救助过她的老人……她忍不住热泪滚滚。
但她没有立刻决定答应陆府之请前往北京——原因是秦约提醒她:
“且慢决定,看看燕笙的意思再说!”
他认为,女儿未必赞成她再到陆府工作,需要用点时间沟通:
“她不清楚咱们与陆府的关系,不懂得咱们的心思,而且生性好强,不会愿意你再做伺候人的事,得好好的、慢慢的同她说,让她打心眼里愿意——”
这些顾虑她很认同,女儿受新式教育,一向很有主见,但是毕竟只有十八岁,世事人情知道得很有限。
“得空的时候,好好的跟她说说吧,让她了解……”
然而,这一天,两人竟完全没有说这件事的机会——黄昏时分,在小学任教的秦燕笙抱着大叠的学生作业本子,踏着轻快的步子返家,心情极好,走进大门以后,穿过种着蔬菜的前院,遇上养着的母鸡和一窝小鸡,她弯下身来,“咯咯咯”的逗着鸡玩,而后进了屋,朝他俩亲切的叫唤招呼,接着便钻进自己房里去了。
一会儿之后,秦朱氏悄悄的走到她房门口,张望了一眼,看她正伏案专心批改学生的作业,便觉得不好上前去,顿了一顿就退开了。
秦燕笙则丝毫不觉,埋头工作;剪了一头齐耳短发的她清瘦而不娇弱,纤细而不多愁,脸上流露着书卷气,眼角眉梢更隐约藏着一分孤傲,因而使她显得柔中带刚,更像一竿修竹。
她小时由秦约独自抚养,受到了母亲不在身边而父亲曾以书童为业的双重影响,她热爱读书,而且心智早熟,胸怀理想,个性独立;求学期间品学兼优,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小学任教,又以教学认真著称,任职不到一年就饱受赞誉……
秦朱氏默默的走回客厅,向秦约低声说了一句:
“她忙着呢,不好打断!”
秦约安慰她:
“吃饭的时候再说吧!”
但是,晚餐桌上,两人依然没有机会——秦燕笙心情好、兴致高,滔滔不绝的讲话,讲了许多学生们的趣事,他俩便忍不住跟着笑,餐桌上的气氛好极了;而吃完饭,秦燕笙又钻回自己房里去了。
估计她不是继续批改学生作业,就是捧起书来读;秦朱氏无奈,小声的向秦约叽咕:
“这个时侯不能打断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出来说话——”
秦约却报以微微一笑:
“这样也好,咱们正可以仔细想想,怎么跟她说——别急,慢慢来——陆府那边,我先替你写封信,就说,且容咱们考虑几天!”
秦朱氏叹了口气,若有所思的说:
“说真的,我可真有点急,有点想立刻上陆府——我打前些天回来的路上就开始惦着小少爷——他人长大了,心里还是十岁的光景,小得叫人疼,我真舍不得!”
在实质上,陆天恩才是她的孩子,吃她的奶长大,在她的怀里撒娇,事事依赖她,让她照顾了十二年;秦燕笙刚好相反,母女相聚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凡事都不需要她的照顾,也不会偎在她怀里撒娇,更因为已经养成了手不释卷的习惯,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一有时间便埋首于书卷中,与目不识丁的她有了精神上的距离,不像陆天恩那样对她无话不说……
心中充满了感慨,但对这既成的事实完全无法改变,唯有秦约耐心的劝她:
“别急,别急,等等!”
她认输了,求救似的向秦约说:
“要不,你同她说——你们爷儿俩才是一国的,说得通话!”
秦约笑了:
“她是我拿米汤喂大的,什么性子,什么心思我清楚,等我找机会来说!”
但是,他也没找到机会;而第二天,陆府的信又来了,再次恳切的陈说,有孕的少奶奶急须她的照顾,弄得秦朱氏心里更加着急,向秦约叨念:
“太太一定是急了,才连着来信!”
而事情直等到一周以后才柳暗花明起来——
这一天,原本一切如常,但,晚餐的时候,秦燕笙突然主动的提出请求:
“爸,妈,我想请两位同意——暑假,有两个月的假期,我想分出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到北京走一趟!”
秦朱氏登时惊愕得目瞪口呆,手里正持着筷子举在半空中,竟僵住了,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秦约也很吃惊,但是反应比她稳,顿了一下之后,慢条斯理的说话,同时轻轻碰了秦朱氏一下,示意她放下手来。
“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个念头呢?”
秦燕笙看着父母亲惊讶的样子,因为不明就里,只当他们是为事出突然而吃惊,于是针对这个要点回答:
“我不是‘突然’有这个念头——两年前我就想去,只是,当时,我还在师范学校读书,没有足够的条件——现在,不一样了,到暑假时我教书满一学年,能考虑继续进修,考虑到北京去读大学;而且,一年下来,我所得的薪资存了不少,足够作旅费,足够买一批想读的书——所以,能把心里想的事付诸实际行动了!”
秦约被她提醒了,回想到两年前,欧战结束,德国投降,协约各国在巴黎举行和平会议,中国由陆征祥等为代表赴会,在会中要求取消三年前袁世凯执政期间与日本签订的“二十一条”,并将德国在山东的所有权益交还中国,但是英、法袒护日本,于对德和约中载明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让与日本;消息传来,舆论沸腾,北京各校学生游行示威,引发了“五四运动”;当时,各地都有热烈的响应,湖南更不例外;而她虽然年纪小,仍是初级师范的学生,没能参加实际的活动,心灵却饱受影响;此后,“五四”又衍成“新文化运动”,她竭尽所能的多方搜寻这方面的书籍阅读,受到的影响又更大……
想清楚了,秦约忍不住点头称许她:
“你想得对,是该走一趟——北京是个人文荟萃、执全国牛耳的地方,走一趟,必有收获;假如,你能到北京读大学,就更好——”
湖南虽然早在清末陈宝箴任巡抚时就大力推动新政,倡行文教,引入新思潮,带动风气,而人才辈出,成为维新运动的重镇;民国以后,延续了以往的基础,在文化、教育方面的建设也很有成绩;但是,对她来说,自幼至长,在湖南居住了十八年,所学已经到达饱和,应该展翅起飞,飞出现有的天地,寻求新的领域了。
父女同心,想法一致,于是,两人相视而笑;秦朱氏对他们的谈话只听明白一部分,而且插不上嘴,便有点着急了;倒是秦约并没有忘了她的任务,顿了一顿之后,循着这话题,很自然的对秦燕笙说:
“这一趟,就由你妈妈陪你去吧!以往,她在北京住了许多年,各方面都熟,可以作你的向导;而且,她想念陆府,正好去看看!”
秦燕笙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兴高采烈的说:
“好啊!我们就定在暑假上北京,我现在开始作点准备,把想去的地方、想收集的各家大学的资料和想买的书都列个清单!”
秦朱氏也笑了,转头向秦约说:
“给陆府写封信,说这事吧!”
而这对陆府来说,确实是好消息——尤其是陆夫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就等暑假吧——好在只要再等这些天——”
金灵芝的情况不怎么理想,不但郁郁寡欢,连饮食也进得少,令她老是悬着一颗心;而陆天恩的心还是在外面——她管不住儿子的心,自己的心也就悬得更紧,更难受;秦朱氏竟成了她的假想救星:
“她来了,能照顾好灵芝;天恩是她一手带大的,多少会听她的话,让她也帮着管住天恩——”
而这只能是自我安慰,甚至,陆天恩在秦朱氏到达前就又生出新的事端——起因当然还是水飘萍。
水飘萍的情况也不怎么理想: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之后,她的病情并没有显著的改善,虽然心情因为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而感到幸福快乐,时间久了,还是意识到了身体的疾病……毕竟要承受疾病所带来的痛苦,冷静下来的时候,她逐渐体认到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
没有人告诉她,是她凭着对病痛的感觉和别人对她的小心翼翼的态度作出猜测;然后,静静思索了许久,得出了结论;在陆天恩来看望她的时候,她提出了要求:
“我想回家乡去,回到我娘的身边……我的病,治与不治都无所谓的,而我已经不能登台演唱,并没有必要留在京里!”
但是,陆天恩极力反对:
“不,你一定要留在京里——京里,有最好的医院,对你的治疗和照顾都比较好!”
她拗不过,但是心里还有许多想法都没说;陆天恩走后,她与吴妈、老沈商议,这才全盘托出心声:
“我的病,难治……带着这么个病,更不能谈婚嫁,所以,不能再靠他照顾;咱们还是回家乡去吧!”
吴妈登时泪如泉涌,不能言语;老沈勉强克制住了酸楚,提出理性的进言:
“小姐,您请听我说一句——陆少爷的话有道理,京里有好医院,能给您好的治疗和照顾,咱们家乡没有——您还是留在京里的好;至于说,不想依靠陆少爷,我已经有法子了——其实,我打前天就跟丁老板商量好了,我能拉琴,能给别的角儿拉琴——”
吴妈抢过话来说:
“丁老板也答应雇我,让我在茶园里扫地擦桌子,他按日付工钱——您看,有两份儿收入,总够开销的;以后,咱们就不拿陆少爷的钱!”
水飘萍听得潸然泪下,哽咽的说:
“哪能……累了你们……”
吴妈全身颤抖:
“不能这么说呀……”
老沈极力维持着平稳的声音:
“小姐,您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以往,您也没拿我们当下人,现在,更不能当我们是外人——”
话说到一半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吴妈更是泣不成声,于是,三个人哭作一团;哭过以后,大家作出决定:留在北京,以便就医,而为了节省费用,水飘萍返回旅店居住,但定期到医院就医;老沈和吴妈如议到茶园工作,赚取生活费。
水飘萍同意这个决定,但是心里充满了哀伤;吴妈和老沈待她的情义令她感动,也令她难过——何以为报呢?
对陆天恩也是这样——偶然的邂逅,不由自主的结成的情缘,将会因自己的疾病而没有结局……而辜负了他!
命运在捉弄她,让她获得了这许多人的深情,却又逼使她离开他们;这一切,她完全没有自主权,更无从抗争,连努力的余地都没有。
而陆天恩正在为她努力奋斗——为了她,他鼓起了勇气,再次去向陆夫人求请,重点还是争取她同意继续支付水飘萍的医疗费用。
他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取得金钱来照顾水飘萍,唯有硬着头皮去求,同时,他也想明白了,陆夫人一定会因此而严厉的责备他,但她本性慈善,一定会答应支付水飘萍的费用。
因此,他来到陆夫人跟前,开诚布公的说明水飘萍的情况:
“她的病,非常严重,必须继续治疗;但,她已经不能登台演唱,没有收入……今天,她和我说,要回家乡去;我觉得不妥,因为京里才有好的医院,要她留在京里继续治病;求额娘答应……让我继续帮助她……照顾她……”
陆夫人默默的听着,心里先掠过一个清冷的声音:又是要钱!
她感慨万千,思潮起伏,而非常反常的,她没有出言责骂,更没有射出严厉的目光;她像是自顾自的想着心事,然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提出了一个具体的询问:
“你究竟是喜欢她,还是可怜她?”
她的语气很温和,但却问得陆天恩心中一震,愣了好一会儿才能发出结结巴巴的声音:
“我喜欢她……她病了,当然……又……又很同情……”
陆夫人定定的看着他,对他晓以大义:
“你要想明白,她得的病是会传染的绝症,光凭这个,就不能娶进门——”
陆天恩痛苦的低下头,咬着嘴唇小声的说:
“是……我明白……现在,我已经不敢有这个念头,只希望,尽力照顾她,帮助她……最起码,让她得到好的治疗……还能去陪陪她,让她心里高兴……”
说着,他不由自主的溢出了眼泪;陆夫人冷冷的一眼瞥见,心里又是一阵感慨,真个是没有出息,心思全用在这种事上了!
但是,她又定了定神,不让自己往这方面想下去,而准备做出周全的处理;大顺的话也回到了耳边:确实的和大夫谈过了,大约,还能有半年光景吧!其实,连她自己也对水飘萍生出了同情——她再次长叹,同时提出具体的行事原则!
“我能答应你帮助她,但是,有关她的一切,都不能让老太太和灵芝知道——你自己要确实做到这一点,老太太年纪大了,灵芝刚有喜,都不能让她们心里有疙瘩、不高兴——钱,我还让大顺送到医院去,老太太和灵芝面前,你得自己多尽心,不但不能有半点疏忽,还要让她们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这是最好的方式了——交换条件,维持个表面上的周全吧,她已经放弃了改变儿子的内心,只求能四平八稳的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能宁静度日。
虽然在采用这个做法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悲哀的感觉,但是,她必须忍耐,必须妥协,必须这么做——她是当家的人,无论如何都得撑住这个家,降低对儿子的期望和要求不算什么。
用一件华美的外衣盖住伤口吧,这个家,一样得的是不治之症,能维持多久就算多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