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飘萍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一尘不染,而且温、湿度合宜的地方,吸一口气,感觉非常好,非常舒服;眼珠子一转,心里先升起一缕洁净的感觉,再一看,身边坐的是自己最熟悉的吴妈,而且脸上笑吟吟的。
这些,全都美好得如同梦境,但是,吴妈一看到她醒来,抢着说话,却证实了一切都是真的:
“小姐,您醒啦——”
四目相对,她更明确的看了个清楚,吴妈的脸上不但没有了往昔常带的愁烦忧虑,还有一股非常特别的欣喜;她无法会意,以茫然的眼光看着吴妈;吴妈却忙不迭的连声说话:
“您再歇口气,我先喊老沈进来,有天大的好事,大家都要跟您说上一说呢!”
她立时起身就走,水飘萍喊住她: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京里最大、最好的西医院哪——叫什么名字,可得问老沈!”
她飞快的推门出去,又飞快的带着老沈进来;但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水飘萍已经坐起身,而且神色变了——她很明显的呈现了忧虑,一见两人进门,立刻朝吴妈追问:
“你说这里是最大、最好的西医院——费用一定很贵,你们怎么让我到这里来呢?”
吴妈笑容可掬:
“小姐,这些,您就别担心了——容我慢慢的、仔细的说明;方才,陆府的管家来过了,把该付的费用都付了,还说,往后的费用也由陆府来付——”
水飘萍倏的打断她的话:
“这怎么可以呢?”
吴妈飞快的往下说:
“我原也说不可以,就在推让的时候,荣少爷来了,跟我说,事情就该这么办,我就没法推了;后来,那位管家回去了,荣少爷这才跟我说清楚原委——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哪!”
水飘萍不解,沉着脸听;吴妈和老沈则是不约而同的喜上眉梢:
“荣少爷说,其实,早在好几个月前,陆少爷就很认真的同他商量,要想法子娶您进门,奈何这事需得陆家老太太、老爷、太太、少奶奶都点头才行,所以,没法子立刻办到——这会儿,既然陆府的管家奉命送钱到医院来,显见,事情有希望了!”
水飘萍心口一阵狂跳,却又极力的控制着让自己的神情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她慢慢的低下头去,默不作声的看着自己的心口。
老沈以低沉的声音语重心长的说:
“这确是天大的好事呀,小姐,且容我说一句,姑不论陆府的尊长们有什么态度,我们看着陆少爷的这一番诚心,才真是替您高兴——昨夜,他送您上医院,换了两个地方,折腾了半夜,到了这里,他也一直陪着,要不是得回去张罗医药费,他要一直守到您醒过来呢——常言道,世上最难得的是知心人;陆少爷的心意,委实看得我心头发热!”
水飘萍更是心头发热,进而全身发热,两颊通红;她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但是生命中的每一个地方都在柔声歌唱,诉说心中的喜悦;听到他娶亲的消息时,那道锥心刺骨似的伤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沐花海的芳馨,如舞春风的怡然,引她沉入一个美好的愿景中。
然而,事实的情况她无从知晓——
陆府支付她的医药费,虽是出自陆天恩的请求,陆夫人点头应允的主要原因却是本性慈善,以及听到她“辛亥以后,家道中衰”的际遇特别引起感慨和同情,并不代表接受了她,认同了她与陆天恩的感情——对陆夫人来说,当务之急是解决横在眼前的诸多难题,根本顾不上思考次要的事。
午后,她带着陆天恩来到陆老太太跟前,很仔细的陈禀:
“一切都准备好了,明天,毓崙来接,也让天恩亲送灵芝到金府——但,我想,让灵芝住个三、五天就回来吧!”
陆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而后提出劝解似的说话:
“天下父母心,你也是做娘的,体会得到国媛不放心灵芝,要接她回去照料的意思!”
陆夫人坦诚以对:
“是——我明白,妹妹绝不是嫌我们照料不周——但,我细细一想,也确实有不周的地方——确实,少了个老成的嬷嬷来照料灵芝生育的事——前几年,为了节省开销,打发了不少人,当时,没想到这么快能添人丁……灵芝一进门就有喜,是天降洪福,就差在没给她先准备好照料的人,是我不周!”
陆老太太喟然叹息:
“这哪能怪你呢?好在,现在补救还不算迟——方才,我也在琢磨这事——得尽快有个合适的人来——”
陆夫人精神一振,立刻追问:
“老太太想定合适的人了?”
陆老太太点点头:
“唔,我想来想去,觉得把天恩带大的秦奶娘最合适,忠诚牢靠,认真细心,是我看过的人里最好的一个!”
陆天恩原本低着头,无可奈何的站在陆夫人身后,一听这话,立刻眼睛发亮,一句话冲口而出:
“啊,奶娘——真是最好的——”
陆老太太却笑了,转而对他说:
“就是把你照顾得好,我才头一个想到她!”
陆夫人也很有同感:
“老太太虑事最周到,这果然是最好的人选,有了她,不但咱们可以放心,连妹妹也可以放心了!”
陆老太太吩咐:
“立刻写封信到湖南,就说,是我的意思,也是我们全家人的意思,尤其是天恩,常想着她;现在,灵芝有喜了,大家更巴望她来照料灵芝!”
陆天恩兴起,自告奋勇:
“这封信我来写!”
陆老太太笑着拒绝他:
“这种事儿,还用不着你来做;你且好好的陪着灵芝,明天送她上金府,三天以后,亲自去接她回来!”
一盆冷水泼下,又是规定他不能做想做的事,必须做不想做的事……
陆天恩为之讪然,重新低下了头,而心里起伏不定。
退出怡福居后,他的双脚按照规定的往云锦楼走去,心里却忽而想起秦朱氏,忽而悬念水飘萍的折腾着,直到将近云锦楼了,才勉强收敛起来,集中到一个中心点上——他告诉自己:
“老太太说的也有道理,还是该去陪陪她,说说话——也该解释一下,昨夜失约……”
毕竟,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毕竟,她是妻子,是孩子的母亲……他的心絃悄悄的拨动了一下。
但是,走到云锦楼的时候,他却吃个了闭门羹——涟漪直接了当的告诉他:
“格格觉得不舒服,一整天都没有下床;不吃饭,倒是肯喝药,方才进了一碗药,还是没下床——估计,她没兴致说话,您还是请回吧!”
他讪然以对:
“好吧——明天再说吧——横竖,我明天亲自送她!”
不料,第二天,他依然没有机会与金灵芝交谈。
心内的门窗都已对他关闭的金灵芝,勉强在向陆老太太、陆夫人辞别的时候摆出温婉的态度,也维持了表面上的礼仪,而一出大门之后,立刻换上了冷如冰霜的态度,对陆天恩只说了一句话:
“有毓崙陪我就可以了,你不用去了!”
说完,自顾自的背转身,在涟漪的搀扶下登上马车,而且随即放下车帘。
陆天恩愣在当场,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金毓崙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能给陆天恩一个同情和无奈的眼光,随即跃上马车。
车轮开始缓缓转动,他默默的低下头,看着车轮和车轮下的阴影,心情也低落得有如蒙着阴影;然而,车子前进的速度加快了,车轮和阴影一起离开他的视线,眼前变得一片明亮,而心绪也在这一瞬间迸出新的念头,使他的眼睛一亮,不自觉的抬起头来。
这不是大好的机会吗?既已离了陆夫人的监视,又不必亲送金灵芝,正好脱身去看水飘萍!
他立刻心情大变,去心似箭,也立刻付诸实际行动,不多时就到达了医院,奔到水飘萍面前。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以致他把身外的一切都遗忘了,更意料不到金灵芝走进了另一个风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