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的水飘萍也许因为少了理智的支撑,没再忍耐、隐藏而露出了愁容,因而不但没有了在台上演唱时的神采,连平常的浅浅微笑都不见了,时时自然而然的皱着眉,像是在昏迷中反而展现了真实的面貌。
甚至,在肉体昏迷的时刻,她的心神更清明,更冷静,更理智——一个月来,在恋爱中所得到的甜蜜和迷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所必须面对的各种现实面。
陆天恩说明这个下午不到茶园的话提醒了她,他生长的家世背景。
“我随老太太进宫请安——”
初听时,她只是微微一愣,继而心里一刺,但脸上立刻恢复微笑,不多话,而千头万绪已经浮生,不到片刻就心乱如麻。
从相识到相恋,她始终不敢触及的重点,瞬间排山倒海似的奔腾而来:自己的家庭环境处在极艰难的状况中,而他生长在不寻常的门第中,两人像是不同世界的人——这样的恋情,能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她反复的想,一夜未眠,依然没有想透,第二天上台的时候已经身心俱疲,尽管仍然打起精神、扮出笑容来演唱,而实则是在透支生命;因此,她演唱《红楼梦》的〈宝玉探病〉,婉转细腻的铺叙林黛玉的病容,自己也与多情多病的林黛玉融为一体,而横在心里的锁和结却是陆天恩所带来的问题,脑海里全是陆天恩的身影,眼前更满是幻影;于是,她的体力付出了双重的消耗,一曲方罢,纤瘦的躯体就承受不住的倒了下来。
而躯体虽已倒下,问题还是存在——即使在昏迷中,她的心也在记挂这些。
吴妈和老沈都在病床边看着她,两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了解她的一切,看她神情愁苦,自己也心酸;而两人又是第一次进入西医院,置身在一片茫白色和消毒药水味中,很不习惯,又觉得气味刺鼻,吴妈便不由自主的溢出了眼泪,而后自己拿手绢擦,不料一擦反而触动更多的心思,也就更伤心,哭得更厉害。
老沈抬转头看看她,不自觉的叹出一口气来;但是,尽管明白她的心情,却还是忍不住的劝阻她:
“别这样——小姐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你两眼通红的——不好——”
吴妈点点头,但是没办法马上收住泪水,只有将手绢在眼上按了一会儿才勉强止了哭,却又忍不住长声叹息:
“你说的,我都明白——就是忍不住——怎么都想着,小姐的命真苦,好不容易在这儿开了唱,能养家,偏又冒出个陆少爷来,搅得心里一团乱——”
老沈还是打断她的话头:
“这些,也别说——咱们根本拿不出办法来解决,说了出来,不管是给小姐听到,还是给旁人听到,都不好——眼下,只能依靠荣少爷帮忙——他既然答应咱们,由他来和陆少爷商量、解决,准拿得出办法——我瞧他,是个正派人,读书人,而且心地好,肯帮人,不会瞎哄咱们的!”
吴妈默然,但毕竟是认同了他的话,也极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老沈思索了一阵之后又提醒她:
“等会儿荣少爷进来的时候,你可别再抹眼泪,仔细听听荣少爷说的……”
吴妈连点了两下头,一面又低声咕哝:
“但愿荣少爷能和陆少爷谈出个眉目来……”
两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荣安身上,而荣安也确实尽心尽力的帮助他们解决问题——他守在医院门口,一等陆天恩进门就迎面拦住。
“小叔——”
一路心急如焚的陆天恩一见荣安,心里更加迫不及待,立刻拔高嗓门:
“啊,荣安——你好——水姑娘呢?在几号房?”
荣安连忙回应:
“她稳下来了——她身边的吴妈也接来了,正在病房里照顾她,您放心!”
“我去看她——”
陆天恩跨着大步往病房的方向走,荣安连忙一把拉住他:
“等会儿,我陪您一道去——但是,容我先和您说几句话——说完了再去看她!”
他神色郑重,眼神坚定,陆天恩虽然心中万分急切的想见水飘萍,但是无可奈何,只好点头:
“好吧!”
于是,荣安领他走向人少、僻静的小花园谈话,一边走,一边向他说:
“我先跟您简单的说明情况——水姑娘晕倒了,丁老板的主意是请大夫到茶园来,我认为茶园人多,杂乱,坚持送西医院——”
陆天恩快速的打断他的话提问:
“她怎么会晕倒呢?是得了什么病?”
“医生看过了,诊断她晕倒的原因是患有肺病,而又劳累过度——”
陆天恩傻愣愣的听着,无法回应,像不相信,又像不接受这个事实似的发出疑问:
“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会有病呢?”
荣安很肯定的告诉他:
“医生经过非常仔细的诊断才作出结论——说的绝不是假话!”
陆天恩瞠目结舌,嗫嚅以对:
“哦……我不是怀疑医生……是……是……哎,着急……”
荣安明白了——他词不达意,是因为心乱;而这更显示出事态严重,更应该开诚布公的一谈——于是,荣安深吸了一口气,再从容的对他说:
“您先别急,水姑娘的病和目前的情况都还不算太严重,还能想出法子来解决,您且心平气和的听我说说,然后再仔细的想——方才,我与老沈、吴妈作了一次详谈,对水姑娘的一切都了解了;首先,咱们以往的猜测没有错,水姑娘并不是一般的艺人,原来也是位官家小姐,辛亥以后,家道中衰,不久,父亲去逝,情况更坏;她的生母是侧室,早年曾以唱鼓书为业,一向不容于正室和正室所出的子女,老太爷逝后便令她们迁出家门,自谋生计;她为奉养母亲,只得也以卖艺为业!”
陆天恩傻住了,愣了好一会才发得出声音来:
“好可怜!”
荣安再往下讲,告诉他的是更不幸的事实:
“水姑娘从小身子骨就不甚强壮,以往喜爱读书,带了几分文弱,遭逢变故之后,心中悲苦,更常闹病,但为了奉养母亲,硬是撑着一口气,外出卖艺——这一次,在台上倒了下来,确是最严重的一次,原因是过度劳累,但,也掺上了其他原因——吴妈说,她心情起伏,一夜没好睡……”
陆天恩认真的听着,却没能听出他的话里话,没有联想到水飘萍的心情起伏和自己有关,因而只想到片面,说话便像喃喃自语:
“是……是的……我也常常感觉到,她眉头带愁,心里藏悲;原来,她的身世这么可怜,又这么坚强的撑着,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她从来不说,为什么呢?唉!是她不想让我知道吧——应该让我知道的呀……”
他的神情有如梦幻,荣安以清明的利眼直视他,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然后以坚定的语气说话:
“小叔,有些话,我可得直说了——再不说,我自觉对不住良心——”
陆天恩的心神没有完全从梦幻中回返现实,不能够体会他的想法和说法,有点茫然。
“什么事?”
荣安下了破釜沉舟般的决心说话,即使微带困难,态度也是坚定的。
“我是旁观者清——我觉得,这段日子里,您对水姑娘——很不寻常——有好几次,我想说没说,但现在,不能不提醒您——”
陆天恩不明就里,但很诚恳的回应:
“你是说,以往,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不注意她的健康——我疏忽了!”
荣安打断他的话: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您即将成亲,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言简意赅,而有如五雷齐轰,陆天恩立时被震成失魂落魄,脸色翻成惨白,嗓子哑了,没有办法答话。
荣安却想要他面对现实,解决问题,于是更认真的直视着他,更认真的劝告他:
“这事,您得考虑清楚,必须非常慎重——总不能,一边两情相悦,一边洞房花烛——天底下,能有这种做法吗?”
他的话一针见血,直指关键,而陆天恩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陆天恩逃开了他的目光,轻摇了一下头以后,低下头去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嘴里发出含糊而断续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荣安看着他,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转念一想,陆天恩是个心性天真单纯的少年,而且从小在家里的过度呵护下长大,没有经历过任何的风浪,不知道世事人情的艰难,更不知道辛苦与痛苦为何物;一下子要他面对现实,处理这种难以理清的事,确实难以承受;因此,他改以安慰的方式对待——他伸手拍拍陆天恩的背,很温和的说话:
“不要紧的……这两天,您仔细想一想……”
他挣扎了一下,眼角轻轻一抽,但是仍很困难的提出建议。
“或许……您可以和我一样,当水姑娘是朋友,纯粹欣赏她的才艺……”
陆天恩没有抬起头来,但回以带着哽咽的声音,而且到半途就变成了呜咽。
“啊……不……我喜欢她……我要娶她……灵芝是老太太要娶的……真的,你要知道,表妹就是表妹,我也喜欢灵芝,可是,她就是表妹,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做妻子……那是老太太的意思……”
他明白说出了与水飘萍的恋情,而又哭得像个小孩,虽然说出来的话有点荒唐,但荣安却完全理解,也因而感到怅惘,没办法说话,原先在拍他背脊的手便顿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重的叹出一口气来,喃喃自语:
“这难道是造化弄人?”
非常无奈,但,问题不能解决——他不得不把眼下最严重的情况说给陆天恩,于是,他停顿着,耐心的等候陆天恩哭够了,抬起头来拭净了泪痕,再继续进言:
“您的婚事已不可能改变,要尽力解决的是关于水姑娘——唉!两情相悦,固然是美事,但是,处在您这样的状态……吴妈对我说,水姑娘从小心细身弱,遇上心里喜欢或悲伤的事都会闹一场病——所以,我推想,她既与您结了情缘,今天的这场病便事出有因;我也更加忧虑,如果她知道了您即将成亲,恐怕……恐怕,病得更重!”
他尽量选用温和的措词,以温和的语气和态度作出提醒,而目的还是促使陆天恩面对现实,解决难题:
“小叔,这……非同小可,您得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也许是哭过之后神智如雨洗后般的多了三分清明,陆天恩把他的话都听清楚了,也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困境,他没有再哭,而紧皱着眉头,慢慢的低头,目光朝向灰黑的地面;过后,他蒙住自己的脸,很困难的挣扎出一个沙哑而模糊的语音:
“我……我想不出来……”
荣安看着他,心里不自觉的倒抽一口冷气,很想再追加着告诉他,一定得拿出办法来,但是再看他一眼,自己就打住了。
他明白了,这是陆天恩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难题,而且是不能让祖母和父母知道、替他解决的难题——他明白了,陆天恩自己确实没有能力解决!
随即,他的心情也陷入了泥泞中,替陆天恩感到进退两难,而且心急如焚,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
“婚期是三月十五,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他很想帮助陆天恩,也帮助水飘萍,怎奈一时间想不出办法,急得他心里团团转,额上冒了汗,而竟不自觉的模仿了陆天恩的动作——举起双手蒙住自己的脸。
小有不同的是,蒙脸之后,他的双手不停的摩擦脸颊,像在极力逼迫自己想出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