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极度的忙碌中——除了陆天恩忙于接送水飘萍和在茶园中听鼓书之外,人人都在为筹备他的婚事而忙碌。
陆老太太忙于策划、指挥:大小诸事她都巨细靡遗的订好腹案,然后吩咐陆夫人执行。
首先,她认为陆天恩现在居住的深柳堂只有三间房,太小,另择了有六间房的“云锦楼”做新房;主意一定,立刻召来工匠,将云锦楼全面装修、粉刷、藻饰,同时定出陈设、布置的规格,开始采买——仅这一件就让陆夫人和实际办事的大顺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更何况,陆夫人还得指挥大顺先办一桩不能让陆老太太知道,而又必须抢先办妥的事:变卖一部分的田产,以凑足婚费。
于是,忙上加忙。
而这正遂了陆天恩的意——陆夫人和大顺哪里还有时间看住他、管住他不上茶园呢?哪里还能注意到他的心里住进了一个水飘萍呢?
他得其所哉,天天早出晚归,流连在水飘萍身边——一个月下来,只有一天例外:这一天,陆老太太率领陆夫人、金夫人和即将成亲的两个新人“进宫谢恩”。
时在二月,正逢晴天,初春的阳光温柔得如天鸟的羽毛,和暖得如慈母的双手,照得人世间一片和煦,照在故宫的黄色琉璃瓦上,反映出璀璨的光华来。
但这璀璨的光华既只是局部,也只是虚有其表,而无实质意义——辛亥鼎革以后,故宫的前三大殿归民国政府所有,逊帝与前朝后妃们继续居住的仅限于后面半座皇宫而已,而且,皇帝和朝廷都只是虚设,没有大臣前来早朝,没有圣旨发出,没有政权,没有生机;有的只是一些老太监、老宫女,有气无力的继续进行例行的事,打扫得一尘不染,准备一日三餐。
而尽管如此,这里仍是诸多遗老的精神中心——包括纯然心怀前朝和别有用心、为自己的利益图谋者。
陆府和金府的来车在景山前的神武门停下,两名早已等在门口的老太监朝为首的陆老太太座车迎上去;因为熟悉,恭敬的态度中带着礼数以外的亲切:
“老太太好——您来得真准时,分秒不差——不过,太妃是打昨儿夜里就巴望着您的大驾哪,早起一睁开眼,就吩咐把备好的东西再仔细点视一遍,还忙忙的叫我俩尽早到门口来等着迎接您哪!”
陆老太太心里涌起热泉:
“太妃盛情——可真叫我受到心眼里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彩虹、晚霞的搀扶下走进宫门,陆夫人、金夫人、春梦、秋云、珍珠、珊瑚紧随在后,鱼贯而行,陆天恩和金灵芝落在最后,气氛立刻变得尴尬。
金灵芝从一下车就低着头,一声不出;该走路了,更是专注的看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在默数自己的步伐,于是,走在她旁边的陆天恩就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好。
走了几步之后,他想到该同她说几句话,但又想不出话来说;侧着头看她一眼,看她还是低着头,心里便没来由的发慌;再看一眼,却突然发现,她侧脸的线条神似陆老太太,气质也是高贵、刚强、果断的——没来由的,他的心中立时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像是惯有的面对家里的两代严母时的敬畏——他下意识的想逃开,因而更不能了解她的内心世界。
于是,他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使原先的两人并肩变成他走在金灵芝身后半步——他成了整个队伍的最后一人,满心尴尬和茫然的走进前朝的宫禁。
后宫中的景观倒是没有因鼎革而有所改变,雕栏玉砌依然在,曲廊高阶相连、黄瓦朱墙相映;有所改变的是人——人越来越少——毕竟时代不同了,太监、宫女、内务府人员已经大量裁减,减到只有鼎革前的三分之一;而原本统领后宫的隆裕皇太后也早在八年前去逝,只剩下四位太妃:光绪帝的瑾妃和同治帝的瑜、瑨、珣三妃,一起抚育尚未成年的逊帝溥仪。
四太妃中以瑾太妃为首——缘由是隆裕太后逝后,以袁世凯的意见,由瑾太妃摄后宫事——她一向与陆老太太相善,平日里就常盼着陆老太太进宫来,陪她聊聊天,打发掉一些孤单寂寞的时间;这一回,情况特别,金陆二府联姻,对她来说,两家都是亲戚,喜上加喜,她当然更热切。
太监引领陆老太太一行人走进永和宫,瑾太妃早就伸长了脖子在等,才听到通报声和脚步声,还没见到人,心里就涌起了笑意;她从中年就开始发福,现在更胖,脸成了不折不扣的满月,一笑眼睛就成线,和眉毛平行并列;很高兴的时候,笑容加深,眼睛便藏了进去,不见了。
幸好藏进去的眼睛能看见别人——她面对陆老太太一行人,先是忙着吩咐太监、宫女们拦人,不让陆老太太下跪行礼,并且在客位坐下,而晚辈的礼她受了,更因为心里高兴,她满脸慈光的看着陆天恩和金灵芝。
“多好的事呀,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
她确实高兴,一边说一边连连点头,反而是陆天恩和金灵芝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一直低着头,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像是害羞得不说话,而没有泄露出心中的无可奈何。
也幸好,现场人多,很快就有新的话题:
瑾太妃的侄孙女唐舜君,年方十岁,从小住在宫中陪伴瑾太妃;她的容貌非常美丽,年纪虽小,而举手投足间已充满了大家风范;一等陆老太太坐定,原本站在瑾太妃身旁的她,向前走两步,向陆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安好!”
陆老太太一向喜欢这个小女孩,打心眼里露出笑容来,一面向瑾太妃赞美她。
“舜君格格可真是一等一的品貌,虽说侄孙女,却像极了太妃,猛一看,会错以为时光倒流,见着的是太妃小的时候呢!”
瑾太妃更加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这孩子,都是靠了大家多疼她,才有福报,长得好些,我也亏得她进宫陪我,心里才少了几分冷清;人说,小小妞是解语花,我现在才知道这话不假——”
不经意间,她还是说溜了嘴,泄露了自己心里冷清的感受;听在陆老太太耳里,又别有一股酸楚——她一向最同情瑾太妃,觉得她是世上最苦命的人,大半辈子都在孤独寂寞、担惊受怕中度过:十五岁时因缘际会的被选入宫,不得帝心,名为妃嫔,其实只是妹妹珍妃的陪衬,而珍妃得宠,她没能分到半丝,珍妃惹祸,她却跟着倒霉,受牵连降级;庚子事变的时候,珍妃死于非命,她担惊受怕,乃至有好长的一段日子,在西太后跟前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几年后,连贵为皇帝的光绪都死于非命,她的精神更是大受刺激,连话都说不出来,直挨到西太后逝后半年才慢慢恢复;没多久遭逢鼎革大事,她娘家的兄弟志锐原本因受珍妃的牵连而流放新疆,竟在新疆为革命党枪杀,这又是个重大的打击,她因此而病倒;病愈后,她的生活有了些许改变——因为心里发空,又没有谈话的对象,她便不爱走动,不爱说话,而以吃零食来填补空虚的心,从早到晚不停的吃,不久就把自己吃成了胖子,连带的影响了健康;幸亏她的娘家送了稚龄的唐舜君来陪伴她,情况才有点改善。
陆老太太最能体会她的苦,也时时的设法安慰她;而这一天,毕竟是为喜事而会面,瑾太妃的心情比较好,顺着话题笑眯眯的说下去:
“咱们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巴望着小辈们好,一代比一代好,子孙昌盛——你要给孙子、外孙女办喜事了,我听着高兴,好几个夜里做梦,都梦见你抱着重孙子进宫来给我也抱上一会——大家抱着娃娃,高兴得心窝里热乎乎的!”
陆老太太听得心窝里也热了,笑容满面而眼眶里带水:
“太妃金口——他俩托了太妃的福,一定尽快抱着娃娃来觐见太妃!”
瑾太妃不由自主的拿起手绢来拭泪:
“那场面,该有多好,多热闹呀——我打前几天起就巴望着呢——诺,你瞧,我特地给找了一样私房东西,单给灵芝做私房陪嫁!”
她一示意,两名宫女立刻捧了个托盘到陆老太太面前,打开托盘上的锦盒盖子。
陆老太太低头看锦盒,里面放着一只色泽红润通透的玛瑙杯,杯上以极高超的手艺雕着“瓜瓞绵绵”的图案和字。
瑾太妃含笑说明:
“我愿小俩口夫妻恩爱,多子多孙!”
陆老太太非常感动,一样拿起手绢来拭泪:
“太妃心里总疼着孩子们,凡事都替孩子们想……”
说完话才意识到这“小俩口”——尤其是受到赏赐的金灵芝——竟然一直低着头站着,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转头看着两人,想嗔责,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傻孩子——给欢喜傻了——还不谢恩?”
这么一说,两个“傻孩子”立刻很惭愧的上前,行礼,谢恩;金灵芝并且伸出双手,接过锦盒,然后再次谢恩;她力持说话的声音平稳、恭敬,但是头却不敢抬起来——她心中发酸,眼里尽是泪水,而且在接过锦盒的时候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心里难受得如欲窒息。
她从小深受长辈们的疼爱,一向深感幸福,唯有这个时候,这份疼爱带给她的是痛苦,潸然泪下,而她又不肯让别人看见,于是把头低得更低,别的人以为她害羞,不特别注意,因而她既不泄露出心中的感受,也没有人明白;站在她身旁的陆天恩满心茫然的低着头,恍然间觉得她捧在心口间的锦盒上发出一个极微极弱的声音,但是,他没能意识到,那是她的泪水滴落,也不敢转眼去看她,更没有向她传达心里的感受——他一样体会到了长辈们无微不至的疼爱,但是,这份疼爱对他来说是天罗地网,令他无法展翅,无法飞翔,而且束手无策。
而瑾太妃还有下文:
“昨儿,我同皇上说起你们的事,皇上挺高兴,说要给你备份贺礼——这下可扯平了,不是我偏心,单给灵芝备嫁妆,天恩也有好东西到手的,只不过得找皇上拿!”
她出语幽默,陆老太太登时开怀而笑:
“这还是太妃偏疼小辈,特意这么安排!”
瑾太妃随即吩咐:
“皇上这个时候该在毓庆宫读书呢,天恩就去见一见吧——来两个人,伺候陆少爷到毓庆宫走一趟——灵芝独个儿待在这里也无聊,逛御花园去吧,入春了,园里开了不少花呢,舜君哪,你陪灵芝姐姐赏花去,多带几个人伺候,叫她们给灵芝多拍几张照片!”
于是,上来了几名太监、宫女,分别簇拥着陆天恩和金灵芝、唐舜君走出了永和宫。
而瑾太妃却似有意支开了这些晚辈,好同陆老太太说几句自己的话——孩子们一走开,她就直截了当的说出藏在心里的话题。
“昨儿,我还同皇上说,今年,你虚岁十六了,该准备大婚了——看人家陆家,老太太什么事都替天恩张罗好了,我也得尽快的替你把大喜的事给办好,不然,外头的人都要怪我说,不上心,把皇上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陆老太太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急切的问:
“皇上怎么说?”
瑾太妃摇头轻叹:
“毕竟是个孩子呀,他说,没想过这事儿,得等他有闲工夫的时候再仔细想想——一句话就把我给顶回来了,惹得我想了一夜,怎么也睡不着!”
她满脸无可奈何,陆老太太却笑了起来;
“皇上说的倒是实话,终归是个孩子,自己哪会往这上头想呢?”
瑾太妃破颜为笑:
“我倒不是怪他——就你说的,终归是个孩子,没什么好计较的——我只是翻来覆去的想着,该是我自己错了——这事,同他有什么好说的?该召摄政王来商量才是!”
陆老太太立刻点头:
“太妃想的是!”
于是,瑾太妃把盘算了一夜的想法告诉她:
“这两天,珣太妃正病着,不好去累她;过几天,等她痊愈了,我和她们三位先商量商量,然后,召摄政王,召各王公大臣,大家一起定下这事——至多半年吧,要把事情定下来,把皇后的人选商议好;接下去,也至多半年吧,办大喜事——”
陆老太太非常赞成:
“容我抢先恭喜太妃——皇上大婚,乃是天大的喜事!”
瑾太妃却百感交集:
“皇上三岁进宫,一转眼,十多年了;要是在寻常人家,养大一个孩子不算什么,但是在宫里就不一样——这十多年,过的是天崩地裂、惊涛骇浪的日子啊,还说,哪里是过的,都是捱的呀,捱了十多年,总算看着他长大成人了!”
这是由衷之言,她说得泪眼婆娑;陆老太太非常了解她说的这个“捱”字,而且感同身受;十多年来,确实是一天天的吃苦捱苦,除了大时代、大环境天崩地裂似的改变,后宫里的人际关系带给她的也是苦:逊帝既不是她亲生,由稚而少而长的过程中,淘气,乃至与她呕气的事并不少,情况不严重的,当然含糊着一笑置之了,情况严重的,处理起来就非常困难,最严重的一桩甚且闹出了人命,而且是导致逊帝的本生母醇亲王福晋瓜尔佳氏吞鸦片自杀。
缘由是瑾太妃不满太医院里为她治病的一位大夫,将之辞退;而年少的逊帝听了别人的议论,认为她专擅,到永和宫来朝她大吼大叫,且因情绪激动而出言不逊;这本是极小的一件事,若在寻常人家也就是一个小孩向母亲闹闹脾气而已;但在宫里,情况就不一样;那一回,瑾太妃忍不下气,索性召逊帝的祖母、生母进宫斥责,而以逊帝亲自向瑾太妃认错收场;但是,逊帝的生母本系前朝重臣荣禄之女,从小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竟认为这事是奇耻大辱,返回王府后就自杀了。
一桩小事酿成了大悲剧,在个人的心里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阴影,止不住的伤痛;在人与人之间,更会造成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尽管表面上一切已趋于平静。
陆老太太没敢把这些话具体的说出来,更不敢面对现实的把事情往深处想下去:捱了十多年,总算把孩子拉拔大了,但是,长大成人以后的孩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会怎么看待这许多名义上的“母亲”呢?
她连忙摇摇头,连哄带骗似的让自己不往这些方面想,而且立刻恢复笑容,说出安慰瑾太妃也安慰自己的话:
“太妃可就要苦尽甘来了——照太妃算计的,拿一年的时间筹办皇上大婚——大婚之后,皇上是十足的成年了,太妃就不用再替他操上这许多心,只等着抱娃娃……那个时候,含饴弄孙哪,是真享福了……”
而她的努力并没有白费,瑾太妃非常认同她的话,精神上得到了支撑,产生了新的力量,继续“捱”日子:
“你说的是呀——我这一辈子,是什么指望都没有的,要是后半辈子里能有个孙子抱抱,一起过上平静的日子,就是享上天大的福了!”
有了含饴弄孙的假象,现实生活中的悲凉便暂时被遗忘了,或者,变得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