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跟着罗将军来到军备库房。后者指着靠墙堆放的一大摊残破铠甲。
“大小姐，你且瞧瞧这些铠甲是用什么做的。”
苏婉快步上前，蹲下去，捡起两片铠甲，神色认真地端详起来，霎时瞳孔地震，这……居然是纸？！他震颤地回望罗将军。
后者愤然点头。
“这批铠甲是近来才送到凉州的，悉数来自驸马府的捐赠，将士们不疑有他。然而穿上这批铠甲的首战，就遭遇了敌军的火攻。说来蹊跷，对方就像是知道我方铠甲易燃一样，两军弗一对战，根本没有周旋，雨点般密集的火箭直接射向我士兵周身。顷刻间，将士们的铠甲迅速燃烧，我方溃不成军，哀嚎声成片……”
讲到此处，罗将军的眼底升起腾腾火焰，红色泪光闪闪于睫。苏婉眉头紧锁，已然不敢细想那惨烈的状况。
“此事可呈报朝廷了？”
“尚未。彼时，将军认为事有蹊跷，担心有人通敌，怕打草惊蛇，本欲暗中调查再上表天子。奈何，还未着手，该死的西秦军就投掷炸药偷袭我城中百姓，将军在救人中不幸被炸伤……”
爷爷……苏婉喉咙滚烫滚烫，扭转身子，又把适才看过的铠甲捡起来，凑到眼前细细端倪。忽然，她瞳仁剧缩，眸光死死定在破碎铠甲的一处毛岔上，隐约可见红色章戳痕迹……
时至年关。沉香草堂受尉迟凡所托代为刻印的皇历已经全部完成了。
陈昂亲自查验了质量，确认无误，于是亲自拉着货去凡语堂交接。
接任佟掌柜的凡语堂总掌柜不是旁人，正是富贵的父亲。刘掌柜做事十分缜密，带着人足足查验了两个时辰，确认无误后，按照契约，一次性支付了沉香草堂的酬金。
“陈东家果真是诚信守诺之人，皇历质量十分过硬，怪不得少东家如此信赖于您。”刘掌柜将银票奉上，不吝溢美之词。
“哪里，若非凡公子仗义出手拉在下一把，沉香草堂只怕就撑不过这个寒冬了。”陈昂自谦道，“不知，公子近来可好？公子如此大恩，在下理应当面致谢。”
他在凡语堂呆了两个时辰，始终不见尉迟凡的身影，心中不免狐疑。
“陈东家，实在不巧。少东家去外地巡店了，凡语堂分店诸多，具体何时归来，小的也不得知。”刘掌柜礼貌应道。
陈昂轻轻“哦”了一声。
“既如此，那在下便不多留了。若公子归来，烦请刘掌柜代为转达谢意。”
刘掌柜躬身应下，客客气气将人送到了门外。
作别刘掌柜，陈昂一转身，脸上的笑容瞬间卸去，露出清冷本色。巡店？这么说，不在京城？快步上了马车，着车夫速速回府。
他前脚进院，陈默后脚就跟了进来。
“家主，打听到了。”
陈昂激动地转身，才要寻他，他便来了，眼神示意他快说。
“去凉州了。不仅他，那苏家姑娘也去了！”
陈昂眼睛倏然睁大！两人都去了？这倒有意思了。
“去帮我约下牟姑娘。”他嘴角慢慢上勾，一丝讥笑直达眼底，是时候收网喽。
“是。”陈默应声退下。
两日后，凉州。
太医依然未到，爷爷的状况停滞不前，身子好似更加冰冷。苏婉心头的愁绪似黑云压顶，令她呼吸受阻，喘息不畅。
西秦军那方，骤失一员大将，摸不清大雍派了何人前来，竟有如此身手。许是一时摸不清底细，不敢冒犯叫嚣，这两日倒是出奇消停了些。
苏婉出门太急，连身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她的身材瘦小，军中士兵多高猛，没有合适她的衣服可穿。为了行走方便，苏婉决定寻个裁缝铺，做几身男装。
军中事多，她没有惊动旁人，一个人悄悄入了城。
凉州地偏，又战火连连，特别是才经历了一场火药轰炸，街上萧条残破，行人脸上多惧色，店铺生意俱淡淡。
苏婉不熟悉地形，边走边找，裁缝铺未寻到，反而意外发现了一家书铺。姑娘抬头一瞧，凡语堂三个字挂在屋脊上。分号居然都开到凉州了？苏婉多少有些诧异，下意识便迈步走了进去。
凉州不比京城与浙西，店面自然小上很多，书籍种类自然也少，店里只有掌柜的和伙计二人。苏婉摆手止住了伙计的介绍，示意他，自己随便翻翻。
不成想，这随便一番，令她眸现惊讶。店内陈列的许多书，竟然不是新书，上面还留存着不止一人的笔迹。忍不住向伙计一打听，才被告知，这里提供借读服务，借一本书的价格只是买一本书的二十分之一。
苏婉倏然通透，战势不歇，百姓果腹尚且艰难，遑论买书？这借阅之举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样想着，她翻开了一本成色已经很旧的《瑛瑛传奇》，结果意外被密集的书迷笔记吸住了……
瑛瑛若为凉州女，何空话私情？
只恨生为女，未能御强敌。
瑛瑛刚烈，若遇战，必请缨。
……
苏婉定定的站在原地，关于《瑛瑛传奇》的评价，好的坏的她听过太多，却从未像此刻这样令她心潮起伏。从前便知一千个人心中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今方知，一千种时局便能衍生一千种瑛瑛姿态。
若是尉迟凡看到这些留言，该有何感想?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那小子的脸，苏婉浑然被自己吓得一缩。怎么回事，想他作甚？！脑中紧跟着冒出了纸铠甲上那刺目的一角，苏婉咬咬牙，合上了那本《瑛瑛传奇》，什么也没买，空手出了店铺。
苏婉顺着这条街，又往前走了走，终于在路的末端，瞧见了一家裁缝铺。
然而，当她才要抬步往里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喊声。
“苏婉！”
谁？他？苏婉倏然僵住，难不成出现幻听了？下意识转回头去，只见一个状似乞丐的男人兴匆匆朝自己奔来，姑娘错愕地睁大了眼。
这……驸马府破产了？尉迟凡逃荒而来？
等一下，他喊自己什么？苏婉？！她的心头赫然一紧，什么情况？身份暴露了？
未及细思，尉迟凡已经越来越近，眼看只有几步之遥远。却在这时，苏婉身后忽然数道寒光逼近，几名市井商人打扮的人，挥着刀向她砍来。
“婉儿！”
说时迟那时快，尉迟凡奋不顾身地扑向前去，一把将苏婉扯向怀中，一个转身，将她护住，以臂做盾，挡下了敌人的一刀。痛感骤然来袭，尉迟凡发出一声比刚刚更为尖锐的叫声，疼得浑身激灵，却没有松开抓着苏婉胳膊的手。
苏婉紧蹙眉头，反手拉住人站稳，飞身一闪，转至他身前，苏家枪兜风而出，只见影子不见形，嗖嗖几下，便将对面几人的兵器打落，为首者胳膊脱臼，拖着残臂睚眦欲裂，不敢再上前。
“滚！”顾忌着身后的人，她无心恋战，怒吼一声，留了他们的小命。
没想到，那胳膊脱臼的为首者，竟是个鸭子嘴，临走还奓着胆子放狠话。
“姓苏的一个不留！今日既然知道了你是谁，小命，我们早晚来取！”
苏婉怒极，原来他们是听了尉迟凡喊出自己的名字，才不惜暴露身份行凶。无需多想，定是秦方细作！苏婉眼尾霎时染红，抬腿就要追，却听身后“噗通”一声，尉迟凡倒在了地上。
苏婉倏然转身，这才发现他的胳膊上鲜血直流。糟了，忘了这货晕血！苏婉面露几分嫌弃，将人扛在肩头，回头一看，那群宵小已经逃之夭夭。
算了，这笔账日后再清算。她扛着人，脚下生风般朝军营而去。
尉迟凡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二个时辰之久。军医来瞧了两次，禀明晕血之症已无大碍，这位公子只是太累了，像是极度缺觉，睡够便无碍。
苏婉谢过军医，坐在帐内的椅子上，冷眼瞧着床上的人。他好似一直在做梦，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断断续续讲着梦话。
“你别过来，我给你钱，要吃的是吧？我给。”
“我知道你是谁了！嘿嘿。”
“苏婉，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啊！”
……
姑娘的脸色一会儿愠怒，一会儿嫌弃，一会儿无奈。瞧这样子，他知道自己身份这事已经没什么悬念了。可他怎么知道的呢？霖姐姐绝可能主动告知，难道，家中出事了？
思及此，苏婉的眸色一凛，倏然起身，直奔床前，抓住尉迟凡的双肩，欲要把他晃醒。不想，后者却在这时突然睁大了双眼，一双招子亮晶晶的盯着她，反将她惊得向后一缩。
“婉儿！”尉迟凡腾地一下坐起身来，一把将苏婉死死抱住。
“我可见到了你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婉的眸子倏然放大，心跳宛如漏掉了一拍。这……
“神经病啊！”思维稍一回转，她臂上一用力，便将对方推搡出去，挣脱了他的双臂。
尉迟凡怔愣地向后仰去，后背勉强抵在墙上，刹住了向后的力道。愣愣地望着眼前一脸愠怒的人，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冒失了。
“对不起，对不起苏姑娘。我，我适才太过激动，冒犯了。”
苏婉冷着一张脸，白了他一眼，转身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你先清醒清醒，我有话问你。”
尉迟凡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水，而后求生欲极强，不等她开口，就自行介绍了他撞见苏子禹和乔霖拉扯，弄清了她们各自身份的经过。
“该死的苏子禹！”苏婉愤恨地啐了一声，脸上旋即就浮现出了愁云。
尉迟凡人精似的猜到了她的心思，赶紧宽慰道：“你别着急，我出来前，已将霖姑娘托付给家母。她现在是我尉迟家的义女，家母定会随时派人关照着，想那苏子禹也不敢乱来。”
苏婉闻之，愁云散开了不少，这才瞄了一眼他的周身。
“你来凉州作甚？”
“我自是来找你！”尉迟凡急了，心想，这还用问。“我担心你……”
苏婉浑身一颤，预感到一种异样的情绪。
“何故这样狼狈？”迅速出口转移话题，生怕他紧跟着就要说出什么她无法面对的话来。
尉迟凡望着她明显抗拒而疏离的面色，满腔的热忱生生被阻断，吞了回去。细想，也是，两人才以正常身份相对，又是在如此危难的时局之下，她哪里有空闲消化与思考这些。虽然他这一路，憋着千言万语，想要告知她，却也不能急在这一刻……
“我出了京城，越往西越难行，不是被打劫，就是被恶狗追咬。后来，后来，我就和一个乞丐换了衣服，一路扮乞丐来了这里。到了凉州，本想换身衣服再来军营找你，万没想到，就在裁缝铺前面，见到了你。”
他寥寥几句，就把这一路的遭遇概括了。可苏婉却顿住了，她一路骑行而来，深知路上的艰难。他一个白面书生，弱鸡的要命，没被土匪捆了，没被财狼吃了，已然是命大。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何故这般没苦硬吃？难道她于他，有这般重要？
眼见对面人眼中浮现出极为罕见的柔情，尉迟凡的心头好似流过一汪暖洋，下意识就轻唤了一声：“婉儿……”
谁知，苏婉闻之，浑然被雷击中一般，眸中柔情一瞬被赶跑，霎时清冷一片。
“凡公子，请你自重。婉儿不是你该叫的，我们没熟到那个程度。”
尉迟凡悻悻地张张嘴，颤了颤睫毛，总觉得她在强行拉开两人的距离。
“苏姑娘，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尉迟凡心一横，不懂就问，他千里迢迢追来的勇气都有，难道还没勇气问一句话吗？
苏婉圆圆的眼睛微阖，神色认真地睨着对面的人。看他的样子，该是不知道的，否则他何来胆量追至凉州送死？
思及此，苏婉沉着声言道：“你起来，跟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