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御书房的路上,云暝反复思考着刚才那个叫苍何辛的侍从所说的话。
不能给,就换,换一样作为弥补,这样总比什么都不给强。
人就是这样,打一个巴掌什么都不给,别人肯定得记你一辈子,然而若是打了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儿,人家最后可能记的就是那个甜枣儿了,就算还会生气,也不会一直耿耿于怀了。
可是换什么呢?云暝苦苦思索着,云皓生在皇室,荣华富贵自然样样不缺,他虽然不是自己亲弟,却是自己母后当年情同姐妹的芸妃所出,所以自个儿打小就对他关怀有加跟亲弟无二,自己登基后更是从未苛待过他,而且由于他是最小的皇子,对皇位具备的竞争力非常小,因而打小就备受呵护几乎没受过上头兄弟姐妹的为难,可以说从出生以来就没吃过什么苦。
这样的成长环境,能缺什么呢?
云暝感觉非常头疼,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御书房,却发现那里早已有人在那等他了。
“稀客呀!”云暝一改刚才苦思的表情,变成了皮笑肉不笑,“你还知道到我这儿来,啧啧!真是难得!”说着绕过立在书房中央的云连城来到书案后,一掀衣摆优雅地坐在了龙椅上。
云连城知道云暝这是在怪自己上次跑去拉架,以至于他没能和云止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好拦住云止,而且最后还让云止带着林诺离开了。
于是云连城并没有接云暝的话,只是低声道:“四哥,今儿是初一了。”
“哟!不容易啊!你还知道今儿是初一!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云暝毫不留情地挖苦讽刺道,“我还以为你在将军府待得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随后云暝不耐烦道,“行了,我知道今儿是初一了,多谢提醒,还有别的事吗?”
“四哥!”云连城急道,声音里带着恳求。
“怎么?”云暝故作奇怪道:“还有别的事?”
“四哥!”云连城声音里已带了哭腔,“你……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云暝毫无怜惜小妹之意,“从你上次不要命地跑去拉架我就不知道了,”他冷冷道,“我早就警告过你多次,不要多管闲事,是你自己总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云暝眼神冰冷,看得云连城心凉,“既然你不要命,那她也别要了,正好你俩一块共赴黄泉,还能做个伴儿,当对苦命鸳鸯。”
“四哥……”云连城喃喃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安静半晌,最后哀声道:“你当真见死不救么?”
云暝只是平静地从一旁堆得小山样儿的奏折中抽出一本,拿笔批阅了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见状,云连城仰天苦笑了一下,眼角滑过一滴泪,叹了声,“好吧!”
随后云连城缓缓转过身,蹙眉闭眸,又扑簌簌落下几滴泪,伤心难抑。
“好吧……”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然后用袖子一抹脸,毫不留恋地大步朝房外走去。
而御书房内,云暝仍无动于衷地批着奏折。
这时,伺候他笔墨纸砚的小太监进来了,那小太监一到他身边按照常例行了礼后,一抬头,不由提醒道:“呀!皇上,您这砚里没朱墨啊!没朱墨可怎么……”
像是什么秘密被发现,云暝狠狠瞪了那小太监一眼。
于是那小太监后面的半句“批奏折呀”立刻被咽了回去。
云暝把那小太监盯得冷汗直流,最终只是阴郁地“哼”了一声,把笔甩给了他。
那小太监立刻如蒙大赦,低头老老实实地磨墨,不再言语。
云连城出了皇宫,没有回自己的公主府,而是径直去了将军府。
进去后,云连城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一处寝屋前。
她立在门前,踌躇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对屋里的人说。
然而屋里的人却先开了口,“杵在外面做什么?等我八抬大轿请你进来?”
听到那熟悉的比寻常女子略微低磁的中性嗓音云连城不由惊了一惊——没想到她已经醒了。
于是她只能推门走了进去,雕花床榻上,一个容貌精致的俊秀美人儿正靠在床头,那人眼角微挑五官立体,眉目之间英气逼人,因半散着乌黑长发,所以才看得出是个美丽绝伦的女子,若是将那人长发束起换上男装,想必人人都会以为那是一个相貌俊逸的翩翩美男子。
见云连城进来了,穆沉今沉着脸开门见山道:“去哪儿了?”
云连城知道瞒不住,直得如实答之,“皇宫。”
闻言穆沉今脸上立时阴沉得更狠,她怒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去求他!我宁愿现在一刀抹了干净也不愿……”
“可我不想你死!!”云连城带着哭腔高声打断她。
兄长那里的委屈,爱人这里的不理解,夹在中间的为难,心疼爱人的受苦,让云连城终于抗不住,她吼完那句后,就趴在桌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云连城从压抑不住的大哭终于转成了低低的抽泣,等她好不容易抬起头后,却发现不知何时穆沉今已无声地来到了她身边,正目光悲伤地望着她。
人在真正伤心的时候都会哭得无比难看,就算云连城生得再美、是嫡公主也不能例外,她刚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脸上、袖子都湿乎乎、黏答答的,然而穆沉今却毫无嫌弃地用袖子和手一点一点抹去了她脸上的污迹。
云连城望着她耐心的样子,突然之间又想哭了。
然后穆沉今用干净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轻轻道:“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爱哭鼻子。”
这话说得云连城鼻子一酸,一个忍不住眼圈到底又红了。
当年二人也是在云连城这般无助的大哭声中初遇的。
那时的云连城刚及笄没多久,初生牛犊不怕虎,觉得自己学艺微有所成,便仗着父皇母后的宠爱,留下书信一封,溜出宫去闯荡江湖了。
那是她第一次出宫,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新鲜,从未尝过的吃食,从未玩过的小玩意儿,她一路逛一路玩,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郊外。
云连城记得当时已近黄昏,但自己年龄小,也不知道怕,只觉得行了一路身上黏腻腻的,直想沐浴,恰巧她当时寻到了一处冷泉,看四下无人,于是便三两下除了衣物入了那泉中。
然而等她洗好才发现,衣服不见了!
云连城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这荒郊野外的,有小型野兽叼走她的衣服也不奇怪。
这下云连城着急了,没有了衣服,她就只能一直待在水里,虽值盛夏,然而在这清冷的泉水中泡一夜,想不感染风寒都难。
而且这里杳无人烟,万一出现了歹人,她现在没有衣服只能浸在水里,就算有武艺在身也做不了多大抵抗的,那她岂不是……
云连城当时到底年纪小,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再多想几回,不免感到害怕。
女孩子一害怕会干什么呢?当然是哭呀!
云连城当时越想越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冒冒失失地偷跑出来,于是她就那样光溜溜地浸在泉水里,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就在云连城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一声轻笑传入了她的耳中。
闻言云连城就像按了开关一样没了声音立即止住了哭声,她抹了抹眼睛,泪眼婆娑地搜寻着声音的来头。
云连城并没有废多大功夫就找到了笑声的发出者——那人就在冷泉旁的一块巨石上,此刻正一腿随意垂下来晃悠着,一腿曲着,一手支着下巴靠在曲着的那条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下方的云连城哭。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被看光了……云连城当时脑海中就这一个想法。
云连城当时虽年纪不大,但到底已及笄,又是个女儿家,所以已经能够很清楚的明白这种衣不蔽体时被人看光的羞耻感了。
想到此,云连城不由哭得更伤心了。
见云连城声音也越来越大,那人终于受不住云连城的“魔音”了,于是使了点轻功从巨石上一个跟头一跃而下,然后便一边朝冷泉中的云连城走去,一边无奈道:“我说,你哭的这么伤心做什么呀,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至于么?”
云连城一见那人靠近了,顿时又开始歇斯底里起来:“你你你……你别过来啊!!我我我……我告诉你!我会武功的!”说罢还在水里扑腾了两下,摆了几个看似很厉害的动作,以证明自己真的会武功。
那人看到云连城这幅模样,不禁又笑了,露出两行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告诉你啊,不论你有多厉害,如果你在面对对手时喊话口吃的话,看上去都会显得很没有威力呢!”
云连城噎了一噎,紧接着警惕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反正我很厉害!!我警告你别过来!要不然的话……”
“要不然怎样?”那人不屑地接道,“打得我满地找牙?还是打得我屁滚尿流?啧啧……别忘了我可是在那上面……”那人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巨石,接着道,“看了你哭了快小半个时辰了,你觉得你说的话对我有威吓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