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市郊的公墓，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
狄烔怎么也没想到，向家会把向缘安置在这样的地方。没有气派的大门，也没有精心设计的景观，一条狭窄的石板楼梯上山，两旁是整齐划一的墓碑群，大多数墓碑是灰白色调，样式朴素。狄烔一眼望去，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向缘作为向家唯一的女儿，就草草被埋葬在这里。
这些年狄烔一直想给向缘扫墓，但总是被向缘的父亲拒之门外，她在心里认为是自己害了向缘，更是怯懦，面对那位严厉的长辈拿不出一点气势，就此成为了狄烔的心结。
周鹤孜的出现让这件事出现了转机。他与向缘只是在童年有过萍水相逢，他父亲也的确和向昇有多年交情，他提出给向缘扫墓，虽然向昇会疑惑，但最终没有拒绝。
“向叔叔一开始也不同意。”周鹤孜道，他陪着狄烔一块儿来了，尖头皮鞋踏在石板楼梯上嗒嗒作响，“我说是家父的意思，老一辈人总讲究个香火情分，他这才松了口。”
他侧身让过一位提着水桶的清洁工人，压低声音：“不过向叔叔特意嘱咐，看看就走，别久留。”
狄烔攥着衣角没作声，冷风吹着她的头发，她心脏蜷缩发抖，空气苦涩弥漫，一如当年在图南山的时候。
走到半山腰一处较新的片区，周鹤孜停下脚步，指向角落灰白色的小小墓碑：“358号，应该就是那里。”
说起来，无论是男友身份的林相棉或是和向缘神交已久的庄培墨，他们都没有给向缘扫过墓。原因和狄烔一样，向家把他们拒之门外，向昇不想见到向缘事发前后有关的任何人。
就在向缘走后的第一个中元节前，狄烔憋不住了，她频繁从噩梦中惊醒，惊魂难定，告诉池沐溪想给向缘烧点东西。
池沐溪安排了大家在他们过去常一起吃饭的那家餐厅后面给向缘烧纸。林相棉、庄培墨、钟铮也都来了。
大家脸色都不好，向缘的离开对他们来说是一场沉默的灭顶之灾。
夜色深沉，餐厅后巷僻静的角落，一小堆金黄的纸钱被点燃，火焰跳跃着，映照着五张神色各异的脸。
池沐溪蹲在火堆旁，一边用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纸钱让它们充分燃烧，一边絮絮叨叨：“都烧透，都烧透了啊，这样向缘才能收到……哎，还有金元宝，也一并捎过去，她喜欢漂亮，到那边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庄培墨烧了一本手写的经书，字迹在火舌边融化，嘴里窸窸窣窣似念着什么经。
狄烔呜哩哇啦哭了一会儿，火光烘干了她的眼泪，她抽噎道：“都是我不好……向缘……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带你去山上……”
钟铮很快地把纸钱一叠一叠地扔进火里，然后站在一边看着大家，冷冷说了句：“早点往生，这边不值得留恋。”
几人顿时抬头看向她。
火焰在钟铮的瞳孔里晃动，她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林相棉站起来，火光冲突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他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们相信报应吗？”
一行人不说话，沉默中的火苗越少越高，狄烔心下恐慌，抢着说：“我相信！”
林相棉笑了：“那就好。”
报应当天就发生了，就在他们烧完纸进店吃饭的时候，菜上到一半，店员突然慌作一团往外跑，屋外乒乒乓乓地响，灯火通明的大堂忽然一下子被关了灯，正在用餐的食客惊惶起身叫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池沐溪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脸色一白：“糟了！是不是我们刚才……”
狄烔猛地站起来冲到饭店门口，只见浓烟滚滚，火光跳动，一股烟熏火燎的呛人气味扑来，四周是嘈杂的惊呼：“灭火器！快！”
“水！”
“打火警电话！”
狄烔呆呆地愣在原地，其他人陆续跟出来。
“没事没事，看起来火势不大。”庄培墨安慰道。
但影响已经很坏了。消防车刺耳的警笛由远及近，整条街的供电都断了。“走吧，快走！”林相棉招呼着大家快点离开，他显然不想引火上身。
“唉不过今天中元节，到处都在烧纸，也未必就是我们呢，对不对？”池沐溪拿起电脑包，一边嘀咕着，一边飞快地向外大步而去。
但狄烔没有离开，她望着还在冒烟的巷子，看着进进出出忙碌救火的人突然打了个寒颤。
她觉得向缘真的回来了。
那天的最后，只有钟铮陪着她，站在她身边，罕见地握住了狄烔的手。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她俩手心湿漉漉的，狄烔第一次从这个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点温度。
原来钟铮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去给向缘扫墓之前，狄烔还去探望了钟铮。
钟铮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头发好像有点脏了，狄烔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又小心地从钟铮头上摘下白絮，拂了拂她的头发。
“我今天要去给向缘扫墓。”狄烔道，“也替你给她烧点纸钱吧，让她保佑你快点好起来。”
说完狄烔自己有些鼻酸，或许是她来疗养院的次数多了，看着钟铮走在生命尽头的样子，对她渐渐没有了厌恨，反倒是物伤其类。
她把手指放在钟铮的鼻子下放，鼻息若有似无，狄烔退后了两步，用力道：“我警告你，你给我活着，可别想着先走！”
狄烔抱住自己，转身离开了病房。
这一次，不用再担心火灾，不用顾忌其他人的目光与声音。狄烔在墓园的半山腰给向缘烧了许多纸，她已经不再像几年前那样哭得那么厉害，心里的话还是一股脑说出来了：“我对不起你，你不应该走的……我从小没什么朋友，我太不想失去你了。”
狄烔甚至忘了身边还有个周鹤孜，在白眼缭绕中，向缘的墓碑都渐渐模糊。
这是块很简单的墓碑，上面只写了一行字：“爱女向缘之墓”，没有照片，甚至没有生卒时间。
狄烔在升腾的烟火中闭上眼，上浮的纸灰像是去往天国，直到最后一叠纸钱化作灰烬，她才缓缓站起身。周鹤孜安静地陪在她身边，递上一瓶水。
这次他的存在让狄烔感到安心，因为周鹤孜什么也没问，只是陪着她，这样就够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石板阶梯，快到墓园门口时，一位穿着制服的管理员从值班室探出身，手里拿着本子，客气地询问：“二位是来看358号墓地的家属吗？”
狄烔下意识点头。
管理员翻着记录，语气带着些许困惑：“想跟你们确认一下，这个穴位的骨灰一直没迁进来。当初手续是办全了的，但你们家属后来也没再来安排。是想先保留着，还是……？”
周鹤孜和狄烔对视了一眼。
狄烔声音干涩地问：“你是说，358号墓地里，一直没有骨灰？”
管理员好气又好笑：“您也不知道是吧？我们打过几次电话，也跟我们说暂时不迁。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呢……”
狄烔站在原地，山风穿过墓园，吹得她浑身发冷。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