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培墨从钟铮的病房里出来,外面已经墨黑,天幕上不轻不重地缀着几颗星辰。
他往停车场走了一段路,停下了脚步,看见一面打开的车窗里飘出几缕青色的烟。程以愿从窗户伸出手冲他摇了摇,庄培墨走过去,靠近车边。
程以愿让庄培墨感到温暖,内心坚定,对他来说像是药物一般的存在。庄培墨未必很爱她,但他此刻确实很需要她。
“你同学怎么样?”程以愿问。
庄培墨回答:“她不是我同学。”
“不是吗?”程以愿抬眼。
“不是,她是文学院的,我是学信息工程的,计算机学院,我们是传说中的计院。”说起往事,庄培墨忍不住笑了笑。
“那你们关系还很好?”程以愿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很完整地掐灭在车载烟灰缸里,没有乱扔。她揶揄道,“是前女友吗?”
庄培墨连忙道:“别瞎说。”
“不是?还来看她。”程以愿低声揶揄。
“那会儿关系真的很好。”庄培墨面色沉重起来,似陷入了回忆,“我跟你说过,我的大学时代老和几个人在一起玩儿。可能我以前性格比较怪吧,他们接纳我。”
程以愿笑了,试探着问:“你现在,应该也不能说很正常?”
庄培墨搓了搓脸:“说不清。”
庄培墨坐在程以愿车上,程以愿随手打开音乐放着歌。
“像我妈听的音乐。”庄培墨缓声道,一段复古的粤语歌在车厢内流淌,仿佛串联起上个世纪的回忆。
“你可以直接说我老。”程以愿不以为意。
“你不老,我是说音乐。”庄培墨辩解道,但语调并不着急,他总是这么不徐不疾,甚至很少和人发生争执。
“很正常。”程以愿说,“我和你不是一代人。”
程以愿比庄培墨大了十岁,但庄培墨和她在一起觉得心里是踏实,像终于有人贴在他心脏上,能够抚摸他的搏动,把他拽在手里,而他需要这种感觉。他们认识不到一年,还不算正式在一起,最近的确有些暧昧,庄培墨能感觉到程以愿喜欢自己,但或许因为年龄差距的缘故,双方都没有那么明确的主动,当下的状态似乎刚刚好,窗户纸将破未破。
向缘走之后,庄培墨常常感到心里像有一个洞,有时空得烧心,仿佛饥饿过头的胃酸倒流。
狄烔对他说过:“我们五个人,应该没人能放得下。”狄烔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说的话却很有分量,往往也很正确。
“你还没说,你那同学,到底怎么回事?”程以愿问。
“出车祸了,脑内有个血肿,说是醒不过来了。”庄培墨答道。
程以愿的车在夜色里缓缓行驶:“那看开点吧,如果人生本来就乱七八糟的,醒不过来或许比醒过来强。”前面红灯,她放缓了车速,“每个人有自己的命。”
庄培墨偏头看了她一眼:“你现在都是这么想的吗?”
程以愿说:“不然呢?总要让自己想开点,不然我已经死了。”
半明半暗间,程以愿的轮廓显得有些朦胧,她眼底有一层亮晶晶的光,让整个人露出柔和的面貌。如果不是正在开车,庄培墨想抱抱她。
“你……很伟大。”庄培墨好半天才挤出这几个字。
程以愿忍不住笑了:“你的安慰有点拙劣了。”
“对不起啊。”庄培墨转头看向车窗另一边。
“没关系。”程以愿说,顿了顿又道,“谢谢。”
他们是在寺庙里认识的。认识之前庄培墨单方面知道程以愿已经很长时间了。同在寺庙做义工的小姜告诉过庄培墨,有位女施主,给洪喜寺捐了一大笔钱,程以愿来的时候,小姜指给庄培墨看过。
很漂亮干练的女性,眼角长得特别温柔,眉宇之间又带着忧郁。第一眼庄培墨就想到曾经的向缘,其实她俩长得并不像,只是都柔柔的,像风一样,有一种人类、尤其是男人很难抓在身边的轻。
没过多久,庄培墨就知道程以愿常来是因为在庙里供了个牌位,上面的人是她儿子,一个四岁就夭折的小男孩,一个女人遇到这样的变故,很难不让人产生恻隐之心。
那天,庄培墨从洪喜寺回家,遇上大雨,天色糊如锅底,根本打不到车。他在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辆黑色大奔开过来,摇下车窗示意他上车。
庄培墨四下看了看,确定女车主是有要载自己的意思,关掉雨伞,钻进了车厢。从后座进入车厢,雨中喧哗的世界在顷刻间安静下来,车内有果木香味,让庄培墨顿时觉得很平静,没有与陌生人共处在狭小空间的尴尬。
“去哪儿?”端庄的女车主问他。
“旭福路,方便吗?华夏超市对面。”庄培墨说,“不顺路的话,把我送到路口公交站也行。”
“没事。”女车主道,“不远,我送你。”
车内一时安静,庄培墨并不是话很多的类型,他有想过如果是林相棉,已经和对方热络了起来。
“我在洪喜寺见你好几回了,以为你是居士,但看着太年轻了,又觉得不像。”女车主说,她自报姓名,“我叫程以愿,自己开公司,以后可能还会见到的。”
为了保证自己的礼貌,庄培墨靠得离前座近了一点,回应道:“我叫庄培墨,不是什么居士,只是经常来帮忙。”他又补充说,“我从大学就开始在这儿做义工了,已经五六年了。”
庄培墨不想提在寺院内见过程以愿的事,他已经知道这位女士来到这里的来龙去脉,说多了是给人伤口撒盐。
但程以愿主动说了:“那我没这么长时间,我来庙里,是为了让我儿子走得安心一点。”
这话说直接得庄培墨很难接,他没想到程以愿这么没有波澜地一句话讲清楚了来龙去脉,甚至不带什么梗阻。车内的空气凝固,只剩下导航提示转弯的声音。
“其实是为了我自己安心一点。”程以愿平淡道,但庄培墨能听到她语调里的脆弱,“说什么为了他,他都不在了。”
“节哀。”庄培墨只能这么说。
“你说你在庙里做义工这么多年,你有发自内心相信吗?”程以愿问。
庄培墨下意识回应道:“我也……说不清。”
程以愿嗤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不过……”庄培墨想了想道,“我也有很重要的人不在了。她也不是信徒,但喜欢读经,常会和我分享一些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我待在寺庙里的时候,就好像她还没走,会让我觉得安慰一些。”
程以愿没有追问下去,这让庄培墨感受到她的善良。雨在车窗外下得斑驳,好像世界本来就是如此模糊。
“我儿子小名叫蘑菇。”快到庄培墨家门口时,程以愿突然说,“他总是不长个儿,小小的。我想过他长得比我还要高的样子。”
庄培墨“嗯”了一声,仿佛他看到了那个一点点大的小男孩,他道:“蘑菇应该很喜欢雨天。”
他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反而让程以愿笑了,她笑起来很妩媚,眉宇的忧郁淡了不少,车内像是染上了一层明亮的光晕。
“你说话有点像小孩儿。”程以愿笑道,“天马行空的。”
庄培墨颇为意外:“是吗?我朋友都说我老气横秋。”
对面是华夏超市,程以愿把车停到路边:“也许你应该和比你年长的人多聊一聊。”
庄培墨想了想:“那就加个联系方式吧?程……老板。”
这个称呼又把程以愿逗笑了:“行,程老板下次再去的时候,请你喝茶吧。”
没过多久,两人经常相约着吃饭或者看电影,彼此都有些心知肚明地走得很近。就连林相棉约庄培墨也很难约得上,庄培墨第三次说:“我有人约了。”
林相棉忍不住大为惊讶:“老树开花???”
庄培墨回他消息:“别骂太难听。”
林相棉揶揄:“谁啊?我认识吗?长啥样?”
庄培墨知道不给个准话是不会被林相棉放过的,只能如实说:“是个姐姐,你怎么会认识?”
“土哥你让我刮目相看,傍富婆啊?”林相棉按捺不住了,打了个语音电话问他。
“你个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庄培墨倒也没真的生气,他们太熟了。但他想了想道,“禺和科技你听说过吗,是家上市公司,她是老板。”
庄培墨原本以为会招致一连串“傍富婆”的诛心诽谤,不料林相棉那边不吱声了。
“怎么了?认识吗?”庄培墨问。“竟然不诽谤我,有问题啊。”
过了好久,林相棉才道:“程以愿。”
“你怎么知道?”庄培墨追问,林相棉却挂了电话。
“以前见过。你也别问了,和人好好相处。”这是林相棉给庄培墨回的消息。以他的性格而言,显得过于冷静了。
“土哥和蘑菇的妈妈在交往。”林相棉仿佛喃喃自语,吐出这句话,脸色难看到浮现出灰败的阴沉。他双手交叉在一起,揉搓片刻,又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