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喜温2024-06-04 11:2811,716

我那14岁肥头大耳的弟弟看着平常安静如鸡的我如此反常,惊得瞪大了双眼。

在一旁煽风点火:「妈,用力点,打死她,不识好歹!」

7

我把他碗里的红烧猪蹄夹到了奶奶碗里:「阿奶,你快吃,他太胖了,再吃就要拿去猪肉档称斤卖了。」

我弟这贫穷贵公子「哇」地一声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天抢地。

在里屋的主桌吃饭的男人们听到动静后,纷纷跑了出来。

三叔公「吧嗒吧嗒」抽着水烟,睨着我,频频摇头:

「世风日下,家门不幸,女人造次,恬不知耻。」

这老头最讨厌,仗着自己是村子里第一批读过几年书的人,整日把「三从四德」、「尊卑有序」挂在嘴边,以前没少找我的茬。

「三叔公啊,高祖母是不是女人?谁生的你?

「侮辱女人,是你恬不知耻才对吧?」

我横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声讨。

他被气得手一抖,竹烟筒落地,吹胡子瞪眼,一下子瘫坐在凳子上,捂着胸口大喊「逆子」。

我笑嘻嘻地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敲着碗边,配合他的嚎叫,抑扬顿挫,让人听起来像道士敲的送魂经。

我大姑急赤白脸地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你这个阿妹是疯了吧,大过年的你在这敲丧呢?

「小小年纪目无尊长,一点礼数都没有!

「看来人家说你是村霸一点都没错!像个女痞子一样。」

我嗤笑一声,幽幽地回敬她:

「大姑,你最孝顺,去年孝顺到把你婆婆骂得心脏病发,抢救无效,你可真是村里一等一的孝顺儿媳呢!

「你很想念你婆婆吧,我这不在敲碗帮你喊魂呢嘛,万一她听到了指不定会回来看你哦。」

我故意目露寒光,阴邪一笑。

我姑被我吓得僵在当下,噎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面如菜色。

二伯母嗑着瓜子,扭着腰肢上来:

「英子,这么没家教,该找个婆家好好管教管教你了。

「哎,听说你跟王帅的婚事退了?你以前和他那么亲昵,你没和他那啥吧?

「我看够呛,以后看哪家还敢娶你。」

二伯母是村里出了名的情报中心站长舌妇专员,大家都怕她。

「伯母,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你和凤村杀猪佬的那点破事,还要我再帮大家再回忆一遍吗?」

前几年二伯母和杀猪佬拉拉扯扯,还想跟人家私奔。

后来还是觉得大伯好,又觍着脸回来了。

二伯怕离了讨不着媳妇,把这事苍蝇一样往肚子咽。

我揭了他们的旧伤疤,伯母涨红了脸,摔了碗筷,捂着脸回扭回了自己屋。

二伯紧跟其后,下一瞬屋里传来两人的哭嚎声、咒骂声。

不到半小时,亲戚们被我得罪了个光。

纷纷离席,各回各家去了。

这次过年招待亲戚,以我的发疯告终。

从这天起,村里谣言四起,说我中邪了。

不然,平时听话乖巧,只干活不吃饭的英子,怎么会发疯呢?

8

第二天,我妈在家里摆了个祭坛,请了个神婆做法,念念有词。

屋子里烟雾缭绕,氛围诡异。

那神婆时而狰狞,时而故作深沉,拿着蘸了水的桃枝在我身上拍拍打打,说我是被恶灵附身。

她把符纸烧成灰加了水,叮嘱我喝下,说这样就能驱邪,让我变回从前温顺听话的样子。

我爸妈架着我想逼我屈服:「英子,你中邪了,赶紧喝下,能驱邪避鬼!」

神婆拿起符水就往我嘴里灌。

也不知一向瘦弱的我哪来的蛮劲,我抬起手肘把我爸妈撞开。

一脚踹飞神婆,抢过符水就往她嘴里灌。

水从神婆的口鼻喷射而出,她边咳边大骂我对神灵不敬。

我把祭坛摔个稀碎,红着眼睛,似燃起熊熊烈火。

「我不信鬼神,我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神婆收拾好祭祀的道具,灰头土脸地跑了。

我死死地瞪着我爸妈,冷笑道:「阿爸,阿妈,你们觉得是人可怕,还是鬼可怕?」

我爸妈面面相觑,略微心虚地刻意避开我的眼神。

「我不是中邪了,而是清醒了。

「中邪的人,是你们。

「你们拿我明码标价,不拿我的命当人命。

「你们也是上过学的人,知道人字怎么写吗?

「生而为人,你们真的很失败,作为父母,你们更是失败!

「同样都是你们的子女,弟弟只负责得到偏爱,而我,就该吃苦,就该受委屈,就该被你们践踏。

「凭什么?」

我爸蹲在门口,卷着烟丝,一声不吭。

我妈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怒气冲冲地反驳我:

「就凭我生下了你!这是你欠我们的!

「我们以前也是一样的,作为女人,哪有那么多自由?哪来那么多挑三拣四?谁不是为这个家牺牲着?」

「要牺牲你去牺牲好了!我偏不。

「至于我欠你的,这辈子,一定还给你!」

我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我却感觉不到疼痛。

从前我总会因为得不到他们的爱而悲痛不已,恨苍天不公。

如今,我接受了。

接受一辈子都得不到父母的爱。

没有他们的爱,我也能活。

并且,我要活得更好!

「呵,你还得清吗?你是我生的,你一辈子,都亏欠我。」我妈轻蔑地笑出声。

这句话,不是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口了。

这一句像淬了毒的刀一样的话,在我从小到大的无数个生活细节中,切割着我的血肉。

9

我五岁时,妈妈就让我洗菜做饭、洗全家的衣服,埋怨说生了个赔钱货,不如弟弟聪明可爱,是我欠她的。

我十岁时,她就在村里人面前大肆埋怨我懒,吃得多,以后她会挣不回本。

初中时,每次回家,她都会不停在我耳边各种谩骂,说她在家务农供我读书多辛苦,我欠了她多少多少钱。

每次都要我用祈求的口气跟她讨要当月的伙食费,让我时刻牢记她为我做的牺牲和恩赐。

可她一次都没有说过弟弟,嘴里永远只会提醒他:「多吃点,别饿着了,别累着了。」

好像我的出生,就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在看不到投资回报之前,那我就是没用的,是累赘。

她的每一句怨言,都时刻刺痛着我的神经,让我每花一分钱,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怀着愧疚和负罪感。

把我捆绑在道德的耻辱柱上鞭笞,永远和自由划清界限。

因为,我亏欠着她。

我体内流动的血液和她牢牢拴在一起,一辈子都无法摆脱。

可是,我有什么错呢?

我是错了,错在步步忍让和退缩!

错在把自己困在他们为我量身打造的卑微低下又腥臭的牢笼里,不懂得反抗。

如今,我终于勇敢砍断枷锁,我要大口呼吸外面自由的空气。

回校后,我心无旁骛、夜以继日地学习,希望有一天能从这泥泞中爬出去。

转眼到了高二的暑假,高考迫在眉睫,我想多留点时间学习。

我妈把拔几亩地花生的任务全部扔给我,让我自己一个人在烈日下炙烤。

我弟则在屋里悠闲地吃西瓜,玩小霸王游戏机。

我把手里的花生一扔,我也摆烂,跑到屋里把剩下的西瓜全吃了。

我妈怒火中烧,举起火钳冲了过来。

10

我瞪了她一眼,她迟疑了一下,把手放了下来。

估计是因为她上次见识过我狂揍王帅时惊人的爆发力,有点犯怵。

「你还不去干活,杵在这里做什么?」

我像松鼠一样,迅速把剩下的西瓜啃完。

我打了个饱嗝,抹了抹嘴角,轻笑道:「让我干活可以,我弟也得一起干。而且,他不能比我干得少。」

她龇着大牙恶狠狠道:「这么热的天?你想热死你弟啊?他的手是用来写字的,不是用来干活的!」

「嚯!就他那18分的数学?那手也配写字?」

我妈被我怼得哑口无言,她看不能用武力解决,又用那惯用的伎俩,准备撒泼打滚,恨不得把全村人都引过来,见证我的懒惰和她的委屈。

我跑进厨房抓了一把辣椒,抹了抹眼睛,我立马瘫坐在屋前,比我妈哭得还大声:

「这么热的天,我妈要我自己一个人拔完六亩花生,她是想活活累死我啊!

「老天爷啊,我怎么命这么苦啊,就因为我是女孩,就得累死累活,我弟就只负责享受,还有没有天理啦!」

「女孩子,不干活要来做什么?」

附近的大叔婶子都被我演技精湛的哭嚎吸引了过来。

「说是这么说,那也不能光让英子干啊,我家大潘还不是一样干活?」

王婶帮我说了几句话,指责我妈过于偏心。

舆论压力让我妈脸色黑得像块炭,指着我大骂:「不干活就滚,别回来了!供不起你这样的祖宗」。

「好嘞,滚就滚。」我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脚踩西瓜皮溜出了村口。

留下我妈僵在原地,一脸错愕。

我去了邻村发小宋慧娟家。

白天,我帮她家干农活,蹭吃蹭喝,晚上,挑灯夜读。

更重要的一点是,她武校毕业的哥哥最近回来了。

在我百般央求下,他终于答应教我格斗。

直拳、勾拳、摆拳、顶膝、侧踢、躲闪、滑步……

干完活后,我在花生地里,挥洒着汗水,苦练格斗的各种基本动作。

「英子,你一个女孩子学这个干嘛啊?打打杀杀的」,慧娟边低头拔花生,边不解地问我,

「不会是为了打你弟吧?」

「不光是我弟呀,遇神杀神,魔来斩魔!」

后来,我爸妈在家拔花生累得直不起腰来,我弟耍赖又不肯帮忙,他俩叫苦连天。

再加上村里疯传她把我赶出家门的闲言碎语,我妈终于低了头。

她和我爸来慧娟家把我接了回去,且承诺一起干活,不让我独揽。

我苦练了几天的格斗终于派上了用场,我弟被我打得龇牙咧嘴,老老实实的下了地。

我是村霸的标签,这回算是贴得牢牢的了。

11

高三如期而至,黑板上高考倒计时的粉笔字一天天在修改。

我是宿舍起的最早,回来得最晚的那个,恨不得竖起床板,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十一放假回家时,我妈劝我辍学:

「你弟马上要升初三了,他成绩跟不上,要花钱补课,你就别读了。

「你跟你大伯去厂里打工,帮帮你弟,以后他可是你娘家人。」

跟从前一样的话术,用家里的困难、他们的不易、弟弟是我在娘家唯一的依靠,来要挟我。

我不愿退缩:「弟弟成绩那么差都能读,凭什么要我辍学?我要读书!」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同村像你这个年纪的阿妹,孩子都生两个了,我们供你这么多年,已经算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

互不退让,我们僵持了两天。

我大舅来了,进门,劈头就骂我妈:

「你怎么回事?孩子成绩那么好,是祖坟冒青烟了,还不给她读?」

大舅在城里的一个单位做会计,比较明事理,是家里除了奶奶之外,唯一一个向着我的人。

我妈满脸不服气:「她一个阿妹,能读到哪里去?考不上好大学,还不是浪费钱?」

「阿妹怎么了?隔壁村一个姓黄那个阿妹,前几年不是也考上了名校,现在毕业了,风生水起的,一样出人头地。

「你不供她,我供她!

「以后,她给我们养老送终!」

我爸妈顾及脸面,怕我以后真不给他们养老,只能勉强让步:

「读可以,我们只给学费,伙食费你自己挣,如果考不上大学,你赶紧给我嫁人!」

从那以后,我中午在食堂勤工俭学,阿姨为我提供一顿午餐。

下午下了课,我争分夺秒,给学校附近的快餐店刷盘子,再赶回去上晚自习。

有时候我看桌上剩着客人没吃几口的东西,扔了可惜,就打包起来自己吃。

老板把我打包盒抢了过去:「别吃这些了,不卫生。

「以后你来这里干活,两顿饭我包了。

「这100块钱,是这个月给你多加的工钱,买点牛奶,补补营养。

「我和老板娘当年都没条件读书,吃了很多苦,我这腿就是几年前在工地摔断的」,他一瘸一拐地边干活边说,「你们这个时代,是能读书翻身的时代,你得加把劲,我们看好你!」

我攥着手里的钱,心里暖暖的,热泪盈眶。

人的悲苦,各不相同,又如出一辙。

在苦难的长河里,一丝微弱的星火,能给你带来浓浓的暖意。

12

班里有家境好的同学,下课后不是在讨论新出的杂志小说,就是讨论哪个新剧里的霸道总裁。

周末不是三五成群出去逛街、泡网吧,就是讨论买了哪个品牌新款衣服。

这些都与我无关,我的内心也毫无波澜。

我只知道埋头学习和打工,并且感觉时间根本不够用。

冬夜里,宿舍熄了灯,宿管阿姨走后,我站在走廊外,借着月光,一遍一遍地揪着错题。

对面是一个居民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晚这个时候,有一家住户,总会亮起阳台的灯。

微弱的灯光透过来,像一把火炬,照亮整个寒冬。

高考那天,闷热的教室里,风扇「吱呀吱呀」地转。

走出考场后,我全身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溺水中爬上来。

恍恍惚惚,眼前的景象在真实和虚幻中切割。

也不知这场考试,对我意味的是结束,还是新生。

在之后等待成绩的时间里,我在家每天要么疯狂干农活,要么对着沙袋练搏击。

以此麻痹自己。

出成绩那天,我搬了个凳子,顶着热辣的日头,坐在天井边。

我颤抖着按下了最后一个键,小灵通里传来了机械的女音:

「语文127、数学136、英语132、理综266,总分661」。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汗水浸透了旧衬衫。

僵了好久之后,我又查了一遍,依然是661。

这比我平时的水平还高了30多分!

一旁的慧娟欢呼雀跃起来,恨不得把全村人招来分享这一刻。

我爸咬着旱烟杆的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被我妈白了一眼,瞬间又收了回去。

我弟打着游戏,一脸满不在乎:「有什么了不起,以后我也能考得上。」

以前笑话我的邻居们也纷纷上门道喜:

「英子有出息了,你可是咱村第一个考上985的大学生呐!」

也有阴阳怪气挖苦我的婆子婶子:

「哟,大学生了,以后不得横着走啊,不知道还会不会把我们这些村里老邻居放在眼里呢。」

「跟你们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以后眼界高了,根本找不到婆家。」

「大文村那个谁就是,现在三十几岁的老姑娘了,还在城里孤苦伶仃打光棍,可怜的很。」

「别人孤苦伶仃在城里做高管,有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福。

「难道,要像你们一样生一堆孩子,关在村子里劳作一辈子,才不可怜吗?」

13

她们被我怼得说不出话来,慧娟也站出来,叉着腰,为我打抱不平:

「就是,你们这些婆子嘴怎么那么碎,家里的活太少了吗?

「你们觉得读书不好,就让你们自家孩子赶紧出去打工好啦。

「生四五个孙子给你们带,让你们别太闲,在这里说三道四,不盼着人点好!」

婆子婶子们骂骂咧咧地回自己屋去了。

「这些年,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咱家家底都要被你掏空了,哪来的钱供你上大学?」

我妈又开始一如既往地吐苦水。

我爸皱着眉,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在我妈犀利的眼神示意下,抖了抖烟杆,回屋去了。

「不用你们供,我会自己想办法!」

上大学后,我申请了助学贷款。

课余时间,发传单、餐厅服务员、家电销售……

什么都干,只要能挣钱。

就这样节衣缩食,一分钱掰成两分花,居然还省下了一小笔资金。

当时创业协会的一个师兄投资了一个皮鞋美容的项目,成立工作室,我也出资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眼光独到的投资,我在大学里挣下了第一桶金。

后来资金没有那么紧张了,不再捉襟见肘。

可能是贫穷的苦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骨子里,我依然保持着节俭。

路过装修精致的服装店、饰品店的时候,我从来不会进去。

因为我觉得那些东西对我来说不是必需品,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远离了家乡,生活倒过得比从前轻松了一些。

紧紧捆绑住我的绳索,好像得到了一点点松绑。

让我能肆意地呼吸几口难得自由的空气。

学习、考证很累,打工也很累,但远远不及在家里那种精神上的,窒息的累。

这两年内,我很少和家里联系。

过年时回去吃了顿年夜饭,陪奶奶唠唠嗑,过两天又回学校去了。

平时基本上是打个电话回去,让奶奶过来接听。

听她唠叨几句,让我别那么累,别舍不得吃穿。

她还说自己卖菜存了一点点钱,让我把存折号告诉她,她到镇上去给我打钱。

「阿奶,我在学校打工挣了点钱,不用担心我,都挺好。」

「倒是您,注意点身体,少干点活。

「我妈那嘴,她骂你,你就还嘴,她就是欺软怕硬,暑假我回去看您。」

真好啊,这世上还有关心我温饱和冷热的人。

每个月的这点联系和问候,成了我对这个残破的家,唯一的一缕难以割舍的线。

我计划着,等我毕业后挣钱了,就把奶奶接过来,离开那个家。

可是生活就是这么残酷,当你以为它送给你一颗糖的时候,它紧接着会给你一巴掌,把你编织的梦,撕扯成碎片。

14

我和奶奶打电话时被我弟偷听了去,他知道我投资工作室挣了钱。

我妈立马给我打电话过来了,语气里是之前从没有过的客气:

「英子,家里今年收成不行,你弟上高中开销大,你爸又整天抽烟喝酒,骂也骂不听,听说你挣了不少是吧。你能不能给家里打点?」

她平时从来不主动联系我,果然还是因为钱。

「阿妈,我挣那点钱刚够伙食费,我还得攒钱还助学贷款呢!」

「你是不是故意的?挣钱了,自己吃香喝辣的,就不管家里人了?

「现在家里有困难,你就得以这个家为重。

「贷款你不会毕业了再挣钱慢慢还吗?

「麻利点打钱过来!每个月3000,不多吧?」

是啊,家里的困难是困难,但我经受的那些困难,却没人看见。

她一向如此,像只吸血虫,攀附在我身上,恨不得把我所有的价值都吸食殆尽。

还会对着我干瘪的躯壳埋怨说,我给的远远不够。

「你疯了吧?我一个在校大学生,哪来那么多钱给你?」

「你奶生病?你给不给?」

我妈拿出了杀手锏,我的心顿时感觉一阵凉意袭来。

「什么病?你叫阿奶来接电话。」

「她前几天摔了腿,起不来床,够不到座机。你不信?我还能骗你不成?」

距离上次我给奶奶打电话,是两周前的事。

奶奶一向身体不错,没有太大病痛,就是腿脚不太利索。

我打电话给邻居月花,让她拿小灵通去给我奶奶接听。

奶奶声音有点虚弱,但偶尔会发出一些极力掩饰的小声呻吟。

「没什么大碍,就是上山捡柴火时摔了一跤,没事的。」

「明明家里装了煤气灶,为什么还要用柴火?」

「就想着能省点就省点呗,你妈说用煤气太费钱。」

「那她怎么不自己去捡,明知道您腿脚不便!」

我很生气,打电话斥责我妈。

她反而更开心了:「那你打钱回来,家里就用煤气,还有你阿奶的腿,我们马上带她去镇上治。」

我应她要求,把自己仅剩的2000块打给她,催促她赶紧带奶奶去看病。

可我并没有等来暑假,便接到了奶奶过世的噩耗。

15

电话是月花打来的。

我如遭电击,心好似堵到了嗓子眼,大热天里,头皮发麻,冷汗直流。

我连夜坐巴士、转三蹦子,背着包,跌跌撞撞地一路从村口跑到家门口。

屋外的地坪上,搭建了一个舞台,上面穿着暴露的女人在搔首弄姿,大跳艳舞。

舞台下摆满了酒席。

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很久没见的各路亲戚出席奶奶的葬礼,递烟寒暄、推杯换盏,大快朵颐。

我想起前世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和王帅在广东。

奶奶出殡那天,我才迟迟收到通知赶回来,当时并没有看见这样的场景。

原来,是他们有意避开我。

只见堂兄一副主人的做派,把奶奶生前存下来的一点钱,拿出来按辈分发给男丁们。

大伯、二伯、我爸,每人多少百,孙子们分多少百,大家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奶奶的最后一点剩余价值,被他们吃干抹净。

这让我产生一种他们是在过年瓜分红包的错觉。

家里叫二丫的狗,水汪汪的眼珠子盯着灵堂中间奶奶的棺椁,探头想上前,被亲戚们踢到一边。

它只能趴下,久久凝视奶奶的遗照,口中发出细小的呜咽。

头顶刺目的光晕和眼前的人影绰绰重叠,恍恍惚惚。

舞台上莺歌燕舞,孩子们嘻哈吵闹,大人们喋喋不休,厨子上菜时来来回回的吆喝声……

嘈杂的声音,像电流一般在我的脑子里穿梭,滋滋作响。

「英子,回来啦?坐下吃啊,今天马师傅出手,菜不错。」

我堂兄眯着眼,招呼风尘仆仆的我坐下吃席。

我把包扔在地上,跑到后院的墙角,抽起了铁锹。

朝着饭桌用力横扫过去,将我爸、两个伯所坐主桌上的饭菜「哗啦」掀翻,碗筷砸在地上,我用铁锹它们砸得稀烂。

前一秒还热闹的宴席瞬间鸦雀无声。

「各位,好吃吗?」

16

「阿奶就躺在那里,她还尸骨未寒,你们怎么吃得下!怎么笑得出!

「阿奶养了你们这群好儿子、好孙子!一群食人骨血的鬼!」

我双眼红得像燃烧的火,字字泣血,

我每说一句,就推翻一桌酒席。

汤汤水水在泥泞的地上横流,陶瓷碟碗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你们,不怕遭报应吗?!」

我对这些亲戚们怒目而视,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见了恶鬼。

「奶奶省吃俭用剩这点钱,被你们乐呵呵地拿来瓜分。

「还请来这些鬼迷日眼的人,到底是奶奶想看唱歌跳舞,还是你们想看?

「你们到底是在办丧事,还是在过年!」

亲戚们默不作声,还有几个不服气地在小声嘀咕:

「那这钱还不是用在老人身上了,现在各村各户就兴这样办。」

「是用在奶奶身上了吗?我奶伤了腿需要救治的时候,钱在哪里?

「她不能自理需要照顾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亲戚们纷纷看向我爸妈和两个伯,以及我那故意侧身躲开众人目光的姑。

我妈还想上前说些什么,被我爸拦下了。

我知道他们并没有一丝愧疚,而是屈服于我的暴力行为。

更是怕村里的流言蜚语中伤他们,影响他们捏造出来的孝顺形象。

舞台上那些浓妆艳抹的歌舞演员,也被吓得跑到后台把衣服穿上,跟我二伯把演出费结清,跑路了。

荒唐的葬礼在我的发疯中戛然而止。

17

后来听月花说,我才知道,奶奶的伤势,远比我所知道的还要严重。

她不仅伤了腿,还伤了脊柱,前面拖了两周。

后来我给我妈打钱,她也没带奶奶及时去看,又拖了好几周,病情恶化。

那几周奶奶不方便接电话,我没能跟她联系上。

本来说好暑假回来看她,没想到,我再也等不来了。

在送我奶奶出殡的路上,残阳如血。

说好的要保护她,可是这一世,我还是没能做到。

心像被一张巨大的网捆住,被切割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我给她的坟头洒下了最后一抔黄土,扭曲的阳光下,灰尘飞舞。

铲草的铁锹从我眼前晃过,遮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在这个家最后一丝情感的线,就这么被铲断了。

回校后,我没有再和家里联系过。

只是每年在奶奶的忌日回去祭拜她一次,给她坟头除除草,和她聊聊天,给她摆上她最爱的肉末炖蛋。

奶奶小时候家里穷,肉末炖蛋已经是很好的菜,她从小爱吃,就这么吃了一辈子。

大四这一年,我认识了男朋友,梁新。

他正读研二,父亲是高校的教授,母亲是医院的护士长。

他外貌俊朗,性格温和,家境优渥,学习刻苦。

可以说,集众多优点于一身。

他跟我表白的时候,我拒绝了他。

悬殊的家境,骨子里的自卑,让我不敢握住他伸出来的手,

我怕这只是一场绚烂的梦,梦醒,便碎了。

18

梁新为了打消我的顾虑,把我带回家介绍给他的父母。

他父母知书达理,热情款待了我,事无巨细。

我和他们表明家里的情况,他们没有表达不满,反而说喜欢我的努力和坚强的个性,是不可多得的品质。

我在梁新诚意满满的攻势,和他父母的支持下,缴械投降,答应和他在一起。

我不止一次问他:「你真的不介意我的出身吗?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你乐观、坚韧,从不抱怨,从不邀功,自由又洒脱,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

「反而,我觉得自己被家庭保护得太好了,太狭隘,太幼稚。

「我要更加努力,才能和你并驾齐驱。」

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诚挚、温柔。

原来,爱你的人,即使他本就站在山顶,他依然觉得自己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得到他眼里优秀的你。

毕业两年后,我签约了一个初创公司。

当时很多同学不看好这个公司,但我知道,多年后,它会进入500强,会上市,成为业内龙头,而我,将会成为掌握其核心技术的元老级员工。

梁新毕业后,也顺利进入了医院。

我们俩的感情日渐升温,领了结婚证。

我们没有摆酒席,而是选择了旅行结婚。

从三亚天涯海角到长白山天池、从桂林漓江到香格里拉松赞林寺。

一起挂上同心锁,喝下酥油茶,约定一生一世。

两年后,我们在市区首付了一套小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搬进了新家。

当我以为我已经永远和那个黏腻潮湿的原生家庭说再见,奔赴幸福和自由的时候,那些腥臭的丝线,又攀附上来缠绕住我,箍紧。

19

一天下班回来后,我妈、我弟、弟媳,和两个侄子,蹲在我家门前。

他们进来后,不换鞋,踩在我洁白的地毯上。

两个侄子,用脏兮兮的手,把鼻涕甩在了我刚买的餐桌上。

他们几个一圈圈围着屋子转,指指点点,说哪里没装好,哪里需要改。

「你们来干什么。」

基于那一点无法磨灭的血缘关系,我淡淡问道。

我妈像个主人一样坐在沙发上:

「你现在发达了,要把我们甩了?休想!」

「你两个侄子准备上小学了,你把这房子过户给你弟,他俩才能有学位。」

「这是我的房子,凭什么给我弟?」

「就凭我生下了你!你就得帮你弟。

「你就你弟这么一个娘家人?你不帮他谁帮?」

「你们回去吧,房子不会给你们。

「以后你的赡养费,我会按法律标准来给,一分也不会少。」

我妈不依不饶:

「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了,有你这么狼心狗肺的女儿吗?

「我不管,你今天,不把房子给我,就把我养你、供你读书那么多年的钱。一并还给我,一分也不能少!」

「好啊!」

我用计算器迅速把这么些年花的钱大致算一遍,一共是五万六左右。

我妈看着上面的数字,一脸不服气地说:

「你没把你二年级摔伤了手肘花的医药费算上。

「还有,你只算了学费,书杂费没算,吃了家里的猪肉,种的瓜果青菜,你不得把这些都算上吗?

「而且,当年的物价,和现在能比吗?根本不是这样算的!得翻倍!」

她抢过计算器,算出了30万这个数。

「好啊,我把这钱给你,以后,我们两清了。

「但我有一个要求,从今天起,我们一刀两断,我再也不想见你们。」

我妈还想挣扎:「你想和我们撇清关系?你流着我的血,你到死都是我女儿!」

20

「姜朝军两年前参与走私的事,你们不希望我透露出去吧?」

我眸光一冷,这句话像颗炸弹,他们瞬间僵化在原地,脸色焦黑。

我弟两年前被同村人撺掇去南海走私汽车,后来事发,逃了回来,一直没被抓。

他这旧伤疤被我硬生生揭开,几人被吓得面无血色。

「他要是被抓,往大了说判个无期,往小了说最少关个三年五载,后三代不能考公、参军、进银行、国企……

「还要我说得更具体一点吗?」

我一边微笑一边盯着那两个在我沙发上疯狂蹦跳的侄子。

我弟媳一个趔趄,腿发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我弟骤然变了脸色,像条舔狗一样搓着手,卑微又谄媚:

「行行行,姐,就依你这么办,你把这30万转给咱妈,以后她的赡养费我全包,绝不再跟你要。

「以后你想什么时候回家就回来看看,都是一家人,怎么要搞得跟仇人一样呢。」

他边说边冲我妈挤眉弄眼示意她赶紧答应。

我妈被我刚才说的话吓得恍了神,赶紧应了下来:

「行,你把钱给到位,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我死了你不回来都行!」

我把家里的余钱、加上同学东拼西凑的,只有10万,我再跟公司申请提前支付10万,梁新跟他爸妈要了10万。

念及我强烈的自尊心,他说是借,以后慢慢再还。

因为他知道,我是有多自强和倔强。

我把账打过去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感觉缠绕在身上的无数荆棘全部褪去,身上轻飘飘的,像拥抱一朵云。

五年后,我爸酗酒中风,瘫痪了几个月,走了。

我弟迷上了赌博,把我给我妈那30万全部败光,还欠下了高利贷,弟媳带着两个侄子跑了。

追债的人还经常跑家里来威胁我弟,不得安宁。

破败的家,在烂泥里散发阵阵恶臭。

各种打击下,我妈像丢了魂,精神出现了问题,每天都坐在门口对着路人骂骂咧咧,就像她从前骂我一样。

后来听说她死在了一个冬夜。

21

我弟跑出门去躲避债主,家里的大门紧闭。

我妈只能睡在四处漏风的柴房里。

邻居说,她拄着拐杖在柴房和村口的泥路上来回走,嘴里念念叨叨:「英子,小军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吗?」

期间,邻居给她送过一碗白粥,这是她死前最后吃过的食物。

当夜,她冻死在了村外的老槐树下。

听村里人说她发疯后经常都在那里等我,说我一定会回来的,不会不管她。

她死时,靠坐在树下,青筋暴起的手好似干枯的鹰爪。

她低垂着头,表情空洞、僵硬。

我给她下葬,保留了她最后一份体面。

但我面无表情。

我弟依然杳无音讯,但,与我无关。

22

日子不疾不徐地过着,直到有一天我在公司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公司扩建,工程外包给了一个建筑公司。

项目负责人协包工头来和工程管理部经理接头。

那包工头在休息室时,我给他递上了一杯热咖啡,随即对他展颜一笑。

好久不见,李铁。

我身着干练的白色西装套裙,尽显优雅和知性魅力。

李铁的目光一下子便定在了我的身上。

我用温柔的语气和他攀谈,他满脸殷勤地回应我,还故意往我身上蹭。

后来有一阵子,他动不动就跑到我公司来,以工程项目沟通的借口,和我接近。

当我看见他眼里露出鹰隼般狡黠猥琐的幽光时,我知道,是时候了。

这一日,我特意加班到很晚,公司只剩我一人。

而我,约了李铁吃晚饭。

他在办公室门口等我,油光满面,急不可耐。

「姜小姐,我等你好久了。」

说完,他大步迎了上来,想抓着我的手。

我露出了狡黠一笑,在他耳边极其小声地说:「李铁,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姜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从前见过吗?」

他的手一顿,停止了恶心的动作。

「对啊,何止见过,还很熟呢。

「你知道吗?我可是等了你很多年。」

李铁愣了一下,转瞬又咧嘴笑了起来:「姜小姐,果真是人美嘴甜,这是对我说的情话吗。」

说完,他伸出手指便想勾住我的下巴。

我把衬衫的扣子拧开了两个,露出了白皙的肩膀,把头发抓得凌乱。

李铁深盯着我,喉结滚动了一下。

随即,我推开他的手,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救命!流氓!」

「李铁,你不是东西!救命啊!」

李铁被我180°转变的态度吓得目瞪口呆,焦急地推了我一把:「你发什么疯?别喊!」

我顺势倒在地上,恸哭不已:「李铁,你想对我图谋不轨,我要起诉你!」

他脸色涨得通红,口里一边唾沫横飞一边向我逼近:

「你个贱蹄子,想污蔑我,找死!」

23

我起身朝着安全出口拔腿就跑,李铁紧追在我身后。

我和他在楼梯间对峙。

我的嘴角扯出了一个上扬的弧度,一副猎物上钩的样子。

李铁被我气坏了,伸手就朝我的脸打来。

我迅速擒住他的手,手肘直击他的腹部,将他撞击在地。

此时,我身后正是长长的台阶。

他捂着肚子,眸底猩红,像一个恶鬼,嘶吼着向我冲过来。

有那么一瞬,我感觉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个我被他杀死的午后。

但这一回,该死的是他!

我来了一个快似残影的滑步,随即闪电般地旋转闪躲,绕过了他。

隔着几厘米的距离,我几乎和李铁擦面而过。

李铁扑了个空,大叫一声,滚下了台阶。

我朝他露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胜利者的微笑。

回头,我看着楼梯间的摄像头,故意露出了惊恐和劫后余生的表情,眼泪夺眶而出。

警察来了,调取监控录像,以此结案:

包工头李铁频繁骚扰姜朝英女士,强奸未遂,恼羞成怒,在行凶中自己失足摔下楼梯,导致其颅脑和脊椎多处损伤,双下肢截瘫。

李铁呀,你知道为了这一天,我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自从跟慧娟的哥哥学了格斗后,我就暗暗为这一天准备着。

先是疯狂用麻袋训练,后来不满足于麻袋这一死物,我便把目光转移到了村子里的狗。

方圆几公里,数个村子里的恶犬,都被我招惹过,一只也不放过。

我戴着拳击手套和它们周旋,对打,滑步,闪躲。

直到把狗累得气喘吁吁,瘫倒在地。

多少个日夜,多少次回旋、勾拳、闪移。

到后面,村里所有的狗看见我都绕道而行。

村里人对我敢怒不敢言,因为我都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真正伤及那些狗。

村霸的名声,反而给了我一层保护伞。

让我把自己训练得身手敏捷,出拳如风,披上了坚不可摧的铠甲。

一年后,听说李铁因家里老人护理不周去世。

24

初秋的午后,我和梁新牵着女儿可可的手,从商场里走出来。

路边的落叶纷纷扬扬,我看到了王帅,骑着一辆摩托车开过。

车上前后挤着三个小女孩,后座是他挺着大肚子的老婆,形容枯槁。

此刻,我并没有想象中幸灾乐祸的喜悦,反而涌上一丝难以言状的情绪。

我想对那个女孩说:「姑娘,如果你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请你勇敢一些,勇敢说不。」

25

我回了老房子一趟,陈旧的瓦砖长出了青苔,残破的木门木窗散发腐朽的味道。

我站在天井边抬头看,依然是那个被高墙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片天空。

但此时,已雨过天晴,碧空万里。

(全文完。)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重生之疯狂摆脱未婚夫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