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在靖安过得十分快乐，很少会想起之前的事。小梅回了天界，经常写信给我。
星君没有飞书来找过我，想他如今温香软玉在怀，忘了我也是对的。
有时候我想起过去的事情，那些曾经为之欣喜若狂的，为之悲痛难抑的，统统都像蒙上了一层雾，雾的外边，一切都不甚分明了。
有一日小梅写信告诉我尚珠夫人的病治好了，星君马上要和她成亲，问我要不要来参加婚礼。
我犹豫再三，觉得去了只会惹人讨厌，不去显得不近人情，最终还是决定不去了。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开、要忘记、要过自己的生活，怎么能半途而废？
傍晚，我在院子里看书。
残阳晚照，天地晦暗不明，书卷的墨字越见模糊。
我进房拿了盏油灯出来，一抬眼却见梨树下一个黑影静静矗立，吓了一跳。
借着手中灯火看了分明，才发现是星君。
他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啊，我想起来了，那就是星君还未寻得尚珠之前，看我的样子。
他看的是蚌珠仙子。
我走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他醉了。
若是不醉，他不该将我看成蚌珠仙子的。毕竟，我的脸，早已毁了。
09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星君遣我入地府为泰山府君送上贺礼。去程一切顺利，回程时我贪一时之乐，在人界逗留许久。
却遇见两妖一鬼拦路，大约是见我仙灵之气在身，在集市上出手阔绰，以为我身上有天材地宝可助修行。
我只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财物法宝尽失。
其中一只牛妖见我是灵草成精，贪念骤起，将我盘剥入腹。
待星君从牛妖肚子里将我剖出时，我的大半肌肤已被腐蚀干净了。
星君曾经想求灵丹妙药为我医治，可我已心生妄念，断然拒绝。
我想知道没了那张与蚌珠仙子相似的脸，星君会不会被喜欢我。
我不想因为做一个替身而得到心上人的垂怜。
可惜，尚珠的出现告诉我，我败得很彻底。
10
星君脸颊绯红，眼神迷蒙，一直盯着我看。
我轻声问他为何来此，他不答，问他怎么找来的，他也不答。
我注意到他此时穿着大红衣袍，心里咯噔一下，算了算时日，确是嫁娶之黄道吉日。
不会是从婚礼现场跑出来的吧？我心中忐忑，顾不上再问这醉鬼，先给小梅飞书一封探听情况。
「星君，我去煮一碗醒酒汤就来。」
情况不明之前，我不敢再靠近他，只好找借口去厨房躲避。
但星君却牵住我的衣袖，我轻轻一挣，未能挣开。
「星君，您已是要成亲的人了。」
为何还要与我纠缠？
我的心已经冷却了，不再期盼任何爱情的到来。
星君从后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吐息之中犹带酒气。
「阿枝，别离开我......」
阿枝、阿枝，叫得我心烦，明明心里想的还是阿珠吧。
我心中怒气上涌，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一把将他的手臂薅下来，冷声道：「要我回去做什么？你有了尚珠还不够吗？难道还要享齐人之福不成？」
「我心里敬爱星君，不仅是因为您两次救过我的命，还因为即使我与您的心上人相像，也从未对我有个逾矩之举。」
我怒视他：「五百年了，我知道您有多爱蚌珠仙子。莫非星君今日要告诉我，您对她的爱也不过如此吗？」
星君只是垂眸看着我，伸手拂去我脸上的泪珠，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半晌，他说：「阿枝，我对不起你。」
「我、我恐怕是喝得太多了。我明白了，我已经辜负了你，又怎么能再辜负阿珠。」
「愿你在人间平安喜乐、觅得良人、共度余年......」
星君走了，走之前他塞给了我一块玉佩，佩上雕刻的，正是一株碧莹草。
原来他还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
那是我自己定下的，五百年前，我被他所救、重获新生的那一天。
可是他不知道，我哪还有什么余年啊。我握着玉佩，泪水滑落，早在我被两妖一鬼相伤之时，便时日无多了。
那日我在人界遇到的两妖一鬼，其中牛妖贪图我的灵草之身，豹精抢走了我的金银财物，而那只厉鬼生生夺去了我的妖灵妖丹。
妖丹被夺，修为大减，可日日精修，总有修回的一天；但妖灵破碎、神魂不固，妖的寿命便大大缩短了。
我不能长久地陪伴星君，不过，苍天保佑，星君找到了尚珠。
她一定会陪伴星君走下去的，不仅仅是百年时光，哪怕是要付出再大的代价，她也会把自己的百年变成千年、万年。
而我身为妖族，只此一生，别无来世，自然将消散于天地万物之中，不必劳星君挂念了。
11
凡间生活自是清闲。
我在院内开垦一小片田地，种植了许多凡界花种，角落里还栽了一排碧莹草。
这些碧莹草尚未开智，自顾自地长得郁郁葱葱。
有时候我有些羡慕它们，懵懵懂懂地有什么不好，如果一丝灵智寄托彼身，反倒要体会七情六欲之苦。
如今我已经斩断情丝，但孤身一身，寂寞之感依旧，念及几百年光阴，在这世间竟未留下一丝痕迹，又感到空虚不已。于是虽然自由自在，却并不十分快乐。
如此过了几个月，忽然有些动荡之声传到靖安来。
原来是北方各地旱灾不断，旱极生蝗，以至于百万亩田地颗粒无收。
许多百姓只好抛弃家乡田地，向南方富庶之地来，其势汹汹，已成流民。
此流言一出，城内米价顿时疯涨。幸好我独自一人，家中粮食完全够吃。但左邻右舍家中孩子多，我便常常拿自己种的蔬菜去接济他们。
毕竟，我可以很久不吃东西，只浇浇水晒晒太阳也能活很长时间。
十月二十日，靖安城被数万流民围住了。城外农田里的粮食早已被抢收，他们只能扒下树皮充饥，或许还有吃泥土的。
我站在城门墙上望了几眼，许多人面黄肌瘦，肋骨根根分明，但腹大如斗，显然是食过观音土之象。
县令下令不许放流民进城。恐怕是考虑到流民饥饿难耐，会在城内争抢粮食。
那些流民在城下或躺或卧，眼见城外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几乎是在等死了。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惨象。
往日我在星君府邸，什么山珍海味，玉盘珍馐没尝过，即使下凡游历，也只在繁华城市逗留，从没想过人间竟会有如此大劫。
我写信给仙翁，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规模的旱灾蝗灾，是龙王爷没有尽责吗，还是地府又缺人手了？又问他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仙翁很快回信给我，却说并非是天上神仙失职，而是北方因厄而生一尊蝗神，蝗神出世，自然要广播蝗虫啃噬农田，这也是他天生的职责。
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凶神。
非但不与人间福祉，反倒要毁灭人间生机。
这与我心目中神仙的样子完全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