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一想起和弟弟聂雨酝酿好的逃跑计划,聂雷就情不自禁手心冒汗,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像鼓风机一样剧烈起伏,谁敢保证万无一失呢?他尽量转移注意力,尽管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接下来,他必须摸清勐波的整体布局,制定一条完美的逃跑路线。
出发之前,聂雷在酒店房间洗手间架子上取下那块刚才洗澡用过的毛巾,刷刷几下擦掉大理石洗手台前镜子上的薄雾,整个人的形象顿时清晰起来。他像检阅士兵的首长一样,将镜中的自己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上衣是一件短袖修身白色衬衫,裤子是带裤兜的浅绿色工装裤,鞋子是某著名品牌运动鞋,用公司中秋节发的购物券网购的。眼下的缅北正值十一月,天气逐渐转凉,尤其清晨和傍晚,但体感更多的是爽,而非凉,颇像国内的仲秋时节。斟酌半晌,他决定用一件更舒服的浅色T恤换掉衬衫。
从酒店出来,聂雷前往租车店,他要租一辆当地人必备的交通工具——摩托车。租车店在一条繁忙的商业街上,空气中飘着机油和从附近小饭摊上传来的芳香分子,不断刺激着鼻粘膜。车店招牌用佤语和汉语书写,店内店外摆着几十辆旧弯梁摩托车,前来询价的多是来本地旅游或工作的外地人。门店负责人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和弟弟年纪差不多,牛仔裤、拖鞋,一头烫成卷的黑头发,嘴巴上有点小胡子,皮肤黝黑,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埋汰,嘴里叼着一支烟,坐在一张办公椅上,埋头刷着手机。
“老板,租车。”
小伙没有抬头,只撩开眼皮斜了一眼。
“二十块一天,自己挑,还有押金和证件。”小伙操着一口类似西南官话的奇怪口音,和普通话相去甚远,勉强能听懂。
聂雷递上一张二十元纸币,以及边贸通行证。小伙晃晃悠悠,拿着证件回到店内复印,将复印件留下,原件返还聂雷。
“油是满的吗?”
“都满的。是中国人吧?”
“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本地口音,又说汉语,那就是中国人了喽。多说一句,如果你是旅游的就当我没说,如果是打工的,听我劝,尽早回去。”
“什么意思?”
“没啥,在中国都挣不到钱,来金三角挣,做梦呢!”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不好消息了?”
“别问了,我也说不准,总之,不要来这里打工,容易碰到老歪货,你会倒霉的,去旁边尝尝我们的烂饭,好板扎的,勿白来一趟。”店主不再看聂雷,吐出一口烟圈,一屁股坐回椅子,继续盯着手机。
看得出店主人不错,向陌生人提醒危险,应是听说了不少关于缅北的耸人听闻的故事,大概吃不准,才不便乱说。聂雷不再追问,他在一排摩托车前来回走了两趟,矮子里面拔将军,挑中一辆看起来没那么旧的,可从轮胎花纹的磨损程度判断出。他没有着急开走,而是就地检查了一下点火器、尾灯和刹车,确认没有大问题,才离开。作为西安机械制造公司技术支持工程师,他每年都至少一半的时间在外做设备调试和维修。这是他工作以来养成的习惯,不管是哪类机动车。
勐波是一座山城,四周的山林海浪一样连绵起伏与天际相接,一眼看不到尽头。街头的摩托车很多,几乎都是弯梁的,街两旁的门脸儿总能看到各种美食招牌,最惹人注目的是店主推荐的烂饭。他在一个拐角处等绿灯时看到一块烫金招牌上列着各种饭食,如鸡肉烂饭、鱼汤米饭、茶叶沙拉、咖喱角等,看起来就很值得过过嘴瘾,但他现在毫无心情。如果出逃失败,意味着他可能会在勐波的某个戒备森严的围墙内吃一辈子发馊的烂饭,当然还可能永远都吃不到了。未来犹如一张四下无限延伸的黑色大幕,遮住他的眼睛。
昨天,他已去过聂雨所在的缅海公司“办公处”,位于勐波经济开发区,那是一处方方正正建筑,占地面积和国内中学的操场相差无几,院墙很高,足有三米,外表粉刷成白色。据弟弟说,这里原本是一座荒废的监狱,后来监狱搬迁,附近规划成经济开发区,先后迁来几家工厂,再后来大量的电诈公司像嗜血蚂蚁一样,闻着血腥味纷纷赶来落地,迅速盘活本地经济,赌场、红灯区、夜店和特色小吃街也都相继出现,毒品交易更是暗流涌动。这个开发区,除几家企业正规外,绝大部分从事非法勾当,而这却是当地军政府的主要税收来源。
缅海公司来到这里后,盘下废弃监狱,略加改造,经过几年经营,成为一家本地规模较大的电诈窝点。据聂雨说,缅海公司的一线业务员足有上百人,而雇佣的本地保安,即打手有十几人,每人一把AK47,一把手枪,戒备森严。打手来自一家本地安保公司,该公司与几十家电诈窝点都建立了合作关系,为电诈公司提供安保服务,每年都收取可观的分红。安保人员大部分由退伍军人组成,管理层来自军政府。
面对地狱级出逃难度,聂雷规划了两条路线:A计划,从经济开发区出发,向北穿越南卡江,经过勐阿口岸进入普洱市孟连县,这条路最近;若A计划失败,则启动B计划,向东走,沿着景栋-大其力公路进入老挝,再搭乘湄公河轮渡水路回国。他估么着缅海的打手们会堵住第一条路,第二条路线相对宽松。勐波周围多山林,要藏个人,容易得很。
聂雷先是在开发区转了两遭,摸清每一条街道和标志性场所位置,随后骑着摩托车沿着开发区南卡江方向和景栋方向分别走了两个来回,将沿路的主要建筑和街道在地图上标出来,再将事先准备好的带包装袋的食物如压缩饼干、矿泉水、火腿肠藏在路边的草窠,每隔一段距离藏一处,在通往景栋的路上,放了三处。
做完这些,天色已晚。缅北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垂下来,压在重重叠叠的楼顶上。聂雷骑着摩托车回酒店,按照计划,明天他将作为弟弟的“业绩”混入缅海,今晚必须好好休息一下。然而,刚进入城区,就看到一条街道上跑来一群黑衣人,手中持着钢管,四处扫视,而十来米外的人行道上,一名年轻的女子正朝他这厢狂奔,手中拎着一个提包,发了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