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员工的神经稍稍放松,相互分享着聊天遇到的“小猪”。有的号身份是妙龄女郎,添加的人都是中年大叔,通过引诱,总能掏出中年人内心深处那些令人咋舌的秘密,有厌倦,有无奈,有偷情,还有恩爱,无论哪一种,总想额外追求点刺激,就像在烤肠上撒一层辣椒面。聂雷注意到,他们好像故意避开和惩罚有关的话题,好像只要不说,就不存在似的。聂雷有点讨人嫌,非把话题生拉硬拽过去。
“有没有人想知道,我在水牢看到了什么?”
“不用说都猜得到,核人巴煞的!这些龟儿子迟早遭报应!”聂雨接下话茬。
“确实猜得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说。
“你家哪里的?”聂雷问。
“安徽宿州。”
“怎么来的?”
小伙子说起他的遭遇。他叫卢大圣,当初老妈分娩时,电视上正在演西游记,老爸就地取材,弄了这么一个名字,小学时被同学笑话了好一阵子。高中毕业后,大圣去一家技校学了开挖掘机。有一天,同事告诉他要去金三角闯一闯,那边轻松月入两万。大圣开始不信,还查看了同事与联络人的聊天记录。两人聊了好几个月,对方态度真诚,没看出不妥。同事希望找个伴,一起去。大圣思来想去,觉得开挖掘机没有盼头,干脆也辞职来到缅北。
他们先是来到云南边境,在接头人的带领下穿越南卡江,翻过一座大山,贴着悬崖边,进入勐波境内。对方突然要求收走身份证和手机,同事和大圣顿生疑虑,没有交,很快出现十几个人,将他们围住。同事一看情况不妙,登时醒悟,脚底抹油,拔脚就跑,大圣朝反向狂奔,鞋都跑飞了。然而没跑出多远,他就听到几声枪响,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同事,也再未取得联系,他猜十有八九是吃了花生米。枪一响,他就吓趴在地上,不敢跑了,那些打手追上他,拳打脚踢,一顿胖揍,押到缅海信贷。他算了算,来此一年,囊中空空。
“日他先人板板!”聂雨小声咕哝。
“俺是山东菏泽人,聂雨你个王八蛋,你把老韩从中国骗来,良心教狗吃了!”说话的是一名粗壮的男子,年纪和聂雷相仿,不到三十岁。
气氛骤然尴尬,很多人对聂雨不满,那些被骗来的,就是被聂雨这种人下了套,当然恨之入骨。但又担心聂雨告发,不便公开挑明。
聂雨哑巴吃黄连,只能选择沉默。他不确定宿舍内是否有内奸,万一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去,走漏风声,一切都完蛋了。聂雷轻咳两下:“各位,聂雨没有骗我,是我自愿来的,他只是个中间介绍人,怨不得他。”
“你为啥自愿来?”
“国内待不下去了。”
“那就是犯事了。”
这下轮到聂雷尴尬了,他打出一个太极:“犯事,也不一定是昧良心的事,林冲、武松都犯事,可他们没有对不起良心。”
嚯!自比林冲武松,犯的事可不小,每个人都这么想。看聂雷不想说,话里话外又否认做亏心事,大都猜到一些模样。接下来,又有一人分享个人遭遇。
他叫栗小龙,老家湖南湘西。之前在昆明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话不多,喜欢泡网吧玩游戏,在游戏的聊天界面和网友匿名胡侃,有时候也勾搭妹子,但勾搭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很多女孩一听他做小工就不再理睬。有次,一个软妹子主动和他搭茬,说是喜欢他的个性,希望进一步了解。栗小龙想到此前的遭遇,兴致锐减,主动自报家门,坦陈境况,免得以后再生枝节,落个空欢喜。他本以为女孩会退缩,哪知女孩不以为意,并认为小龙是潜力股,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在聊到第三天时,女孩开始诱他入套。
女孩认为人一生中总有几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若抓不住,后悔一辈子。小龙赞同。女孩说现在她就有一个赚钱机会,在缅北用脑子赚钱,不必卖体力搬砖,并出示储蓄卡的转账记录,每一笔都上万块,光年终奖就有五万。栗小龙心动了,一个没有哲学思辨能力的人,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往往会不自觉地高估自己赚钱的能力。什么贪小便宜吃大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心驶得万年船等父母从小耳提面命谆谆告诫的古老智慧,全都抛诸脑后。小龙果断辞职,顺着女孩的指引越境缅北,进入缅海信贷。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是男的,现在都不清楚是谁。每每回想起这段遭遇,他都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刮子。他奶奶以前总是说年轻人吃亏要趁早,没想到,他还是吃晚了。
“公司有当地人吗?”聂雷问。
“有,不多,顶多十来个。”卢大圣说,“他了解的是本地人汉语不好,容易被识破,所以本地人通常只骗本地人,但本地人没多少油水,大部分入账,还是指着国人。”
“他们可以回家吗?”
“也不可以,都是本地穷人家的孩子,没势力,当地也没人管。当然,交够赎金倒是可以走,问题是普通家庭哪有这么多钱?”
“有交钱的家庭吗?”
“有,我听说去年有一位,家里东拼西借,凑了三十万,把儿子赎回去了。”
“我新来,没见到老板,你们见到过吗?”
“俺见过老板的车,没见过老板。老板住三楼,三楼分住宿区、娱乐区和办公区,平常只有盘长能上去。老板下楼,用户外加装的升降梯,一般人看不到。”菏泽人接过话茬。
“他从没去过二楼吗?”
“没有,反正俺没遇见过。二楼到处都是摄像头,倒也不必亲自查看。”
聊得正嗨,宿舍门被人推开,大家还以为是查房的,全体噤声,结果是那两个留在办公室继续聊天的同事,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言不发,爬到床上,摆成一个大字,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沉沉睡去。
轻微的鼾声从某个床位传来,弥散在幽幽的永夜。聂雷看看手机时间,已近两点,他也该睡了,将枕在脑后的双手收进薄薄的秋被,合上眼,剪掉千头万绪,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