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总算来了。最后那场机械制图考试，陈凡提前半小时就交了卷。他拎起早就收拾好的帆布包，踩着满地的枯叶就往校门跑。北京的冬天真是干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可他一想到秋叶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心里那团火烧得他浑身发热。
火车咣当咣当走了一天一夜。陈凡坐在硬座车厢里，看着窗外从华北平原的麦茬地，慢慢变成家乡熟悉的丘陵。他几乎没合眼，手里紧紧攥着给秋叶买的北京果脯，还有特意跑了好几家书店才买到的《孕产保健手册》。
第二天傍晚，当陈凡提着大包小包站在冉家四合院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时，他的手心都在冒汗。几个月没见，门环被摸得更亮了，门槛石也磨得光滑。他刚要抬手敲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
"陈凡！"
冉秋叶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门里，身上穿着厚厚的藏蓝色棉袍，脸颊圆润了些，泛着健康的红晕。见到他，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声音里带着哽咽：“你可算回来了！昨儿个妈还念叨，说你这几天该到了。"
"秋叶！"陈凡把行李往地上一扔，也顾不得院子里岳父岳母可能就在，上前轻轻抱住她。他小心避开她隆起的肚子，手臂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我回来了。”他把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吸了口气，还是那股熟悉的皂角香味，混着淡淡的雪花膏味。这味道让他这几个月的思念总算落了地。
冉秋叶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棉袄后背，像是怕他跑了似的。"你瘦了，"她抽抽鼻子，"学校的饭不合胃口？"
"快进屋暖和暖和！"冉母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上还沾着面粉，脸上笑开了花，"这孩子，站在风口上说话，秋叶可不能着凉。你这当爹的也不知道心疼人。"
陈凡这才松开手，拎起行李牵着秋叶往屋里走。堂屋里的煤炉子烧得正旺，暖烘烘的。冉父正坐在八仙桌旁看报纸，见他进来，放下报纸笑了笑：“路上还顺利？"
"顺利，爸。”陈凡把帆布包打开，一样样往外掏东西——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茯苓饼、亮晶晶的果脯，还有一块给冉父买的深灰色呢料，"给您和妈带了点东西。这料子厚实，做件大衣正好。"
"花这个钱干啥。"冉母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利索地给他倒了杯热茶，"快喝口热的，这大冷天的。秋叶，去把锅里热的包子端来，你男人肯定饿了。"
陈凡接过茶杯暖着手，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冉秋叶。她的肚子比暑假时又大了不少，圆滚滚的像扣了个小锅，走起路来都有些笨拙了。"你感觉怎么样？孩子闹不闹？"
”好着呢。"冉秋叶摸摸肚子，脸上泛着柔光，"就是晚上总踢我，劲儿可大了。前天晚上还在我肚子里打嗝呢，一下一下的，可逗了。"
一家人围着桌子说说笑笑。陈凡讲起大学生活：清华园里那些爬满枯藤的老建筑、图书馆里堆到天花板的书、讲课像说书先生一样有趣的刘教授。他还说起宿舍里那个东北来的同学，学人家北京话学得四不像，把"不知道"说成"不道"，把"干啥"说成"嘎哈"，逗得大家都笑了。
冉秋叶也细细地跟他说家里的事：学校的工作、孩子的胎动、筒子楼里谁家搬走了、谁家又添了孩子。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一直亮晶晶地看着陈凡，像是要把这几个月没看的都补回来。她的手一直放在肚子上，时不时轻轻抚摸一下。
可陈凡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冉父冉母虽然一直在笑，可那笑容底下藏着点什么。特别是冉父，每次他提到"毕业"、"分配”这些字眼时，老人的眼神就会暗一下，端起茶杯的手也会顿一顿。
晚上吃完饭，冉秋叶有点困了，扶着腰慢慢走回屋休息。陈凡陪着冉父在客厅喝茶。冉母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啦哗啦的，和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小凡啊，"冉父抿了口茶，像是随口问起，”你们在大学里学的那些理论，跟咱们厂里实际干的活儿，差得远不远？前儿个厂里那台龙门铣又出毛病了，老王他们折腾了两天都没修好。"
"差别挺大的。“陈凡放下茶杯，身子往前倾了倾，”厂里主要靠老师傅的经验，解决眼前的问题。大学里学的是根本原理，比如为什么要这么设计机器，零件为什么用这种材料。这是为了将来能设计出更好的机器。就像那台龙门铣，要是搞懂了它的传动原理......"
冉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桌上的老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针指向了九点。
"那......"冉父的声音低了些，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沿上划着圈，"等你四年后毕业，国家给分配工作吧？还能回咱们这儿吗？会不会......分到外地去？听说去年机械局分来两个大学生，一个去了甘肃，一个去了东北。"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可陈凡听懂了。老人是怕他毕业分到外地，秋叶和孩子怎么办。在老人看来，一个在身边的工人女婿，比一个可能远在天边的大学生更让人安心。更何况秋叶马上就要生产，以后孩子上学、看病，哪一样不是事。
"爸，我明白您的担心。“陈凡坐直身子，声音沉稳有力，”毕业分配的事现在还说不准，政策年年都在变。但我跟您保证三件事。"
他看着冉父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认真："第一，不管分到哪儿，我都会带着秋叶和孩子一起，绝不让他们母子单独过日子。第二，我在学校一定好好表现，多参加项目，争取分配时有个好结果。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了：“我读书是为了这个家过得更好，不是为了离开这个家。秋叶在哪儿，我的根就在哪儿。您二老放心，我陈凡不是那种忘本的人。"
冉父看着他诚恳的眼神，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一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有你这句话，爸就放心了。你是好孩子，我们都晓得。"
可陈凡看得出来，老人眼里的忧虑并没有完全散去。他知道，光靠嘴说还不够。他得用实际行动，消除老人心里的这块石头。这个寒假，他得好好陪陪秋叶，多帮家里干活，让二老看看，他还是那个踏实可靠的陈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