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定海侯府门前,子正刚过一刻,定海街西侧顿时起了骚动,有什么东西直冲而来。
外围武卒欲上前拼挡,却被猛烈撞开。
众司指挥官以大理寺少卿吴修远为首,全在府门前镇守,无法看清远处状况,只觉那物好似神龙分海一般劈开了阵型,千余武卒竟招架不住,如潮退来。
各司指挥立即高声下令,命人稳住阵型。
檀湘子索性站立到马鞍上,极目辨出那是来者是一匹打扮夸张的棕马。
头上挂着绛绒球,笼头下坠五彩珠链,脖子系铃,像大喜的日子,当啷当啷飞驰而来。
马背上还驮了一个人,身披乌云豹斗篷,帽兜低垂不见脸。
可若只是一人一马,怎会弄出这般声势?
屋顶上的弓手很快看清异样,一声递一声地传来话:“马身上装了怪异的机括!张开如翼!撞开我方数人!”
檀湘子与其他指挥官相顾皱眉,同时心道:什么玩意儿?
屋顶上早已放了几箭,一举射中那人胸背,可他前后插着几只箭却未见倒下,弓手心中纳罕,接着又开始射马,一下扎中马腚,不但没使马停下,反而激得它受惊撒蹄,更加一往无前。
檀湘子求知心切,轻蹬马背一跃上了屋顶,往臂弩中扣进一只箭,沿屋脊疾奔过去查看。
但见棕马身上套着车套,两边架出巨大的横杆,足足跨着整个街道。
横杆极负韧性,木椽一般向后张开,果然如禽鸟羽翼展翅而来,将试图抵挡之人横扫倒地。
后方武卒已做好准备,避开与之正面冲抵,挥刀对着长杆就是一顿猛劈。
一侧木翼遭砍断,棕马失去平衡,歪身偏了方向,也渐渐慢下来。
然而它背上之人始终未曾露面,闹得这样颠簸也没跌落,甚至根本没有勒缰控马的意思,任马驮着他乱跑。
人们合力弄脱套杆,正欲牵拿棕马,忽又听到西面有隆隆之声奔腾而至。
竟是更多的马。
且不光是马,还有驴骡牛羊,一大群牲口都发了疯似的往这边狂冲过来。
它们嘴上有套,脖上拴绳,各式铃铛丁零咣啷,显然是有主人的家畜,数量也过于庞大。
展眼,畜气熏天堵满整街,一目难尽,武卒们不好贸然冲杀,也恐与之迎面硬拼。
没等吴修远拿定主意,这帮闷头乱窜的四蹄大军已放慢蹄子,跟随棕色头马来到侯府门外,咩咩哞哞,赶集一样热闹,弄得人们目瞪口呆。
牲口们团团围护棕马,不让旁人靠近,牛羊们商量好了似的,齐齐用头上犄角冲外示威,防着拿刀举棍的人。
武卒们怎么赶也不走,还被牛角捅了几下,便只得给它们让地。
秦无风早率察事摆开箭阵,举起臂弩瞄准棕马背上那人,他虽早发现了端倪,但仍不敢松懈半分,只怕有诈。
“住手!那是政儿啊!”郭文昌急得直跺脚。
他方才听见府外吵闹,命护院把大门关死,等风波渐歇,才带人赶出来查看,一眼认出了儿子的斗篷和他浮夸的马。
此时见儿子前胸后背扎了几支箭杆儿,老爷子顿觉头顶有五雷狂轰下来,小腿一软,几乎没能站住,踉踉跄跄被人扶着过来,“儿啊儿啊”地喊着,哀痛又可怜。
郭文昌想要过去,却又被牲口挡住,愈发暴跳:“拿鞭子来!本侯要抽死这群畜生!”
“咩——”
他面前的老羊也不大爽快,瞪着死羊眼,把头一低,要用角来顶他。
旁边立即有人上前,一把抓住羊角,给拽到一边去了。
吴修远正欲上前解释,可那郭文昌伤心失智,简直走火入魔,揪着他又哭又骂:“你害死我儿!我今夜就要上奏,要圣上罢了你的官!治你的罪!还有你的,你们的!全都给我儿陪葬!”
他只顾自己发泄,不容别人有半点说话的余地。
几个指挥官同时上来,都被他揪着给口头治了罪,无奈相顾,哭笑不得。
檀湘子从屋顶落下地来,一脚踩上羊屎球子,暗骂一声,低头站在墙根下蹭鞋底。
又嫌郭老爷子太吵闹,二话不说,抬手对着马上之人的脑袋就是一箭。
箭矢从头顶擦飞而过,带落帽兜,露出一张草扎的假脸。
那上头还戳着两颗果子当眼睛,一条弯弯的扁豆横在下面,斜嘴勾笑,嘲弄的气息四溢出来。
“老侯爷请看,”吴修远指着那边说,“马背上是假人,不是令郎,穿着令郎的衣服罢了。”
郭文昌闻言,抹开老泪眼,往那一瞧,可不是么。
所有人都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老爷子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真真是恨无地缝可钻,便强转尴尬为迁怒,责怪道:“你怎么不早说!有意瞒骗本侯?”
吴修远苦笑着解释:“早就想说来着,可是您没让啊。”
郭文昌拉不下脸面,又不服输地胡搅了几句,被指挥官们同时劝断,委婉地请他别闹。
大家都说:“此时当务之急,是要弄清那假人为何会穿着公子的衣服,还有这些牲口,一定是城中百姓的,怎的全都跑了出来?”
郭文昌拽着胡子想了想,拍手一跺脚,大呼不好:“政儿今早走时,穿的就是这斗篷,是上月生辰我送他的,不会记错,哎呀,怎么、怎么穿在个草人身上啊,定是他落到了贼人手里了呀,这可怎么是好?”
老爷子平日看着还挺稳当,一遇到儿子出事,就丢魂落魄的慌张起来。
有人问:“那马呢?今早随公子一同去了么?”
“马是政儿的不错,可……”郭文昌着实不知,看向一个管家。
管家忙上来说道:“公子是随夫人乘车而去的,马应当一直在家中厩里,怎么会跑出去呢?”
他立刻找来管马的问话,结果只找到那人的儿子,说这马一个时辰前不知被谁拉出来,还已挂笼佩鞍的打扮了一番,又不知怎么发了疯,突然就撞门跑出去。那会儿府里都在准备晚上的应对,没人有好脸色,管马的就没敢上报,自己一个人出去找了,到现在还没回音,谁知那马竟自己个儿跑回来了,还引来一大群牲口。
众人纷说之时,檀湘子终于蹭完了鞋底,看了看他们,也不言语,兀自飞身踏过牛头马背,探手伸入假人怀中,二指拈出一封信来。
她在牲口背上轻步纵跃几个起跳,一个翻身来到侯府门前,展信瞥了一眼,转而交到吴修远手中。
郭文昌爱子心切,将信纸一把夺去,但见上面“风无影”三个大草字撑满整张纸,除了满目猖狂以外,其余的只字未提。
老爷子快要疯了。
正在此时,院中有人喊了一嗓,门口众人同时一顿,立马转身往里跑去。
外面武卒也如早先部署的那般,进院警戒,弓手重新上箭待命。
檀湘子最先来至院内,只见几个留守的护院指着正堂屋脊,神情紧张:“来、来了。”
仰头看去,那上面果有一人迎风而立,一身墨黑,半脸蒙面,斗篷招展,背后一轮硕大的圆月映着,乍看竟似天人谪仙。
有个经历丰富的指挥官见了,开口就喊:“是他,是风无影!当年也是这样现身!”
秦无风带着察事赶到,毫不犹豫地举起臂弩,朝上瞄准。
郭文昌破口吼骂:“我儿在他手上!你们慎着!”
秦无风等人狠目瞪去一眼,可也只得按捺不发,静待时机。
而屋上的男人发出一阵轻且淡的笑声,檀湘子隐约觉得他的脸朝这边微微一转,好像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
之后,风无影才转将视线落到郭文昌身上,出言便是笑语:“老侯爷,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