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昌挑着银枪指向屋顶:“贼子!速把我儿还来,赏你全尸!”
风无影朗声道:“只是借他衣服一用,令郎连层油皮都没破呢,哭得要爹要娘的,看着叫人笑话,这还是那个在外面作威作福的郭小侯爷么?呵,老侯爷啊,你可得让我好好离开,不然,令郎几天后被发现在什么地方烂了臭了,可非我的不是了。”
郭文昌在地上气得眼瞪胡子颤,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此时,四周游廊顶上,早已有弓手扇形布开,弓弦缓缓撕扯冷凝的夜气,冷箭直指风无影,一触即发。
“鲁赫!”郭文昌见状大喝,“快叫你的人收手!是想害死我儿吗?”
此人是京衙武卒的指挥官,上前一步道:“侯爷放心,没有下官的命令,他们不会放箭。”
侯府一个管家在旁驳道:“刀剑无眼,若真有谁失手放箭,风无影一旦死了,公子下落便无从得知,就算只是伤了,保不齐他一怒之下报复,公子安危有失,你担得起吗?”
那鲁指挥不从属侯府,不肯听命,几人争执不下,风无影在上笑了笑,冷嘲道:“哟,想不到侯爷还护着我呢。”
吴修远上前一步道:“风无影,一别十载,还认得我么?”
他料定此人不是当年的风无影,故意刁问。
而此话问罢,屋顶上的男人没做回应,却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鹅蛋大的圆球,一上一下地在手中抛着,那球趁着月色,尽显流光溢彩,烨烨夺目,吸走整院人的注意。
“定坤珠!”郭文昌大喊,“怎么会?我明明——”
“在贵府收到信的那天,”风无影打断道,“侯爷便亲手将这珠子装在七层上锁的宝箱里,放进宗祠藏在祖宗牌位下面,若真的只是‘一颗珠子罢了’,侯爷又何必大动干戈将它转移?”
“……”郭文昌一时语塞,“你!你怎么拿到的?”
风无影举重若轻地摆了下手:“嗐,我一个‘短见’的‘贼子’,什么了不得的都‘觊觎’着,区区找些东西罢了,有什么难的?”
他前几句几乎是郭文昌在那日所说的原话,除非当时在场,否则绝不可能说得这样字字不差,而那会儿聚在侯府议事的都是各司官员和随吏还有自家的管家仆人。
郭文昌心下狐疑,回头环顾一圈,现在是看谁都可疑,紧接着,突然发现大管家之中少了一人,满目急怒:“老林呐?”
旁人左右张望,到处不得其踪,先前忙乱之时,人们全顾着屋顶上的风无影,谁也不知一个管家跑到哪里去了。
风无影稍稍一侧身,将定坤珠举到月亮下,玉光抚将下来,把珠子照得晶润通明,竟透过珠身凝出一道笔直的光,划破浑浊的夜,直指到郭文昌脸上,在他额心落下一个极亮的点。
老爷子头痒难耐,立刻抬手去挡开,又往旁走了两步,可无论走到哪儿,都发现那光始终钉在自己身上,避无可避。
那是风无影在追着他照,使他无处遁走。
“这珠子可真是个宝贝,”风无影啧啧称叹,“十八条人命换来的,就是不一样。”
“你……”郭文昌气得一怔,“你胡说什么?住口!”
风无影:“关于这定坤神珠,其实有个故事,挺长的,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听我一讲?”
然而正在这时,晏玉涵和惠谦走进院中,听他如此说道,便找了处坐下,饶有兴趣地旁听起来。
晏玉涵嘱咐道:“这之后的每一句话,都要一字不落地记着,算作举告口供,回去再誊上。”
惠谦笑着一俯首:“知事放心,惠谦入耳不忘。”
风无影则有意等他二人现身,才开始了一通长篇大论:“长兴十九年,时任东海统制的郭侯爷你,本应镇守一方太平,却纵养了一帮海霸,任由他们霸占海域、盘剥百姓、垄断海民生计,再将获得的暴利给你抽头。”
“那年,有个海霸打死了人,死者家眷上告衙门,可没几天就被压了下去,他们便又托人寻路,奉上重金请郭侯爷周济。
“而郭侯爷呢,一面对死者拿乔以便索贿,一面又对海霸屡屡威胁婪索,有句话叫什么……对了,贪心不足蛇吞象,郭侯爷想两头吃。
“那死的人家以采珠为生,见侯爷几番奉承都难以说动,便以为是自己位卑言轻钻营不够,想那侯爷对金银器物也早看不上了,非是稀世珍奇而不能入法眼。就张罗着出海六趟,前后死了十八个采珠人,出生入死,才终于探得这定坤神珠,送给了侯爷,指望能将恶人绳之以法。
“之后,听说那海霸也的确入监关押,可没几个月就被赦了出来,之后的潇洒日子更是没断一天,反而是告官的那家人,突然获罪,被查抄了采珠的家业,流放南下,再没了音讯。”
“一派胡言!荒谬至极!”
郭文昌气急败坏,用银枪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抬手就要叫人放箭,却又忌惮儿子的性命,话刚冒了一个声就又缩回了嗓子,前后两难,指着上面大骂:“卑鄙小人!乱臣贼子!”
就在风无影慢慢道来之时,有大理寺的人来报,说是藏在外面的郭夫人发现儿子不见了,派人回府通报,还说那边家里人已经找开,请这边加派人手。
另外还有许多丢了牲口的人家,也都连夜出门,听见侯府响动,全都往这儿找过来了。
吴修远当即下令派出武卒去与郭家人汇合寻找郭政,还安排出一些人去处理整条街的牲口,外面已经乱得不像样子。
等他回过头来,就想冲风无影喊话以拖延时间,等外面寻到郭政再展开抓捕。
却忽见歇山屋顶另一边上,突然冒出个猫着身子、低伏潜行的人影,从风无影后侧渐渐靠过去,接着站了起来,稳稳端臂举弩对着他。
秦无风一看,脱口大喊:“都卫!”
人们定睛一望,可不正是武德司那水阎罗么。
她平日里跳屋走瓦不在话下,但侯府正堂不比寻常地方,高崇轩峻,那么个招风的高处,她纤细得好像能被风吹走的一片孤叶子,看得人拎心吊胆的,却不知有何打算。
风无影对她一个人单枪匹马闯上来也毫不意外,侧身道:“今夜月明风清,特别适合狭路相逢,这是第几回了?”
“给你两条路,”檀湘子冷面冷声道,“要么就擒,要么去死。”
风无影“呵”一声,转过脸来,把面巾拉下,摊开手,吊儿郎当地说:“就擒是不可能就擒的,除非我死,而如果我死了,郭政也活不成,你想郭文昌会放过你吗?”
檀湘子见他那双来自异域的靛蓝眼眸,在月下更显皎洁透亮,中原的面庞挺立硬朗,俊得要死。
这样的人干什么不好?非要学人做贼。
而这一次绝不能失手。
她果断扣动弩机,一箭飞出。
风无影并不闪避,神色不改,迎着冷锋,眼角弯起一道笑意,转身一扬披风,极尽潇洒地罩住了全身。
只瞧那短箭“嗖”过去,狠狠扎中他大腿,斗篷下面当场爆发出惨叫。
同时的,底下郭文昌也“啊”的一声大呼,眼珠子瞪脱了眶,一个蹬腿仰倒,终于厥了过去。
斗篷下中箭那人软腿跌倒,顺着倾斜的屋顶滚下,连瓦片一起摔落,砸在地上片刻不能动弹。
待众人急忙围过去时,他才发出缓慢微弱的哀嚎。
接着听见有人说:“大概只是断了些骨头,没死就好。”
檀湘子不太信那泥鳅一样的滑头居然能这么轻易得手,心头空了一下,随即半跑半滑地赶到檐边,探身往下看。
秦无风将缠裹在那人身上的披风一扒,却见到一张黝黑朴实的老脸。
“老、老林?”有家仆认出他来,正是之前消失不见的一个管家。
吴修远心说不好,仰头喊向檀湘子:“风无影呢?”
她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只得几步重新登上屋脊以目搜寻。
而四下除了月色茫茫,空余晚风渺渺,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