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定海侯府的护院头子大喝一嗓，命手下前往后宅，在府内逐处排查。
几司指挥官同时一声令下，侯府外面守备的武卒也迅速转向四周街道搜索风无影的下落。
其他三处偏门尚且通畅，但大门外的定海街正被满眼的牲口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估计整座安京城里的牲畜都在这里了，没有全部也有八成。
而前面许多武德司的察卒，正和牛羊马骡纠缠在一起，队伍艰难地聚集，众人好不容易劈开一条路，踩着畜粪列队而出。
等到了外围，却又迎面遇上挑着灯笼、结伴来寻牲口的百姓，乌央乌央唤着自家羊马，又跟官兵没好脸色地推推搡搡，察卒就这么被拖住了脚步。
大门前还有牲口似乎闻到了侯府里精刍良秣的可口气息，一个个拱头拱脑地想往侯府里钻，被值门家丁拿着棍子呵斥驱赶。
但毕竟牲众人寡，牛羊头上又长角，家丁们只有棍子，转眼就被顶翻了俩，吓得连哭带喊地爬走，其余人赶紧掉头跑进二门，想招呼更多人手过来帮忙。
檀湘子人在屋顶高处，将院中动静一览无余。
上一刻还严阵以待与风无影对峙的侯府顿成一盘散沙。
郭文昌半晕半醒地让家仆们簇着扶走，那姓林的管家也哼哼唧唧地被抬进旁屋。
吴修远对随从和秦无风交代了两句，自己带人抬脚跟过去，大概要拿林管家问话。
其他官署的指挥官本想留在原地等候外面搜捕的结果，忽见二门影壁后面探出几只羊头马脸，又只好退进正堂，关紧门与郭文昌和管家们呆在一起。
秦无风打算出门整顿，却被一小股来势汹汹的羊群挤得差点站不稳脚，只得挥着刀鞘、与家丁一起赶羊。
牲口接二连三蹿进来，一脸大开眼界的豁然，奔腾着轻快的蹄子，在宽敞的侯府大院中肆意撒欢，拱草蹭树，啃嚼青苔，为非作歹，无所不沾。
然而府中半数家仆早都被派出去保护郭夫人和郭政，留下来的大部分都在后宅里搜捕，前面又分成几拨，一些陪着郭文昌，一些又同林管家在一起，能留在院中派上用场的也不过十几人。
这里面也只有管马人的儿子能让牲口稍稍安定下来，他爹出去找郭政的马，到现在还没回来，儿子显然手忙脚乱地顾不周全。
刚安抚下这匹马，那头牛又疯开了，东扶西倒难以为继，不一会儿就完全丢了场面。
真是忙狗进了鸡窝抓鸡，弄得好一番鸡飞狗跳，比看戏还热闹，檀湘子索性在屋顶上呆着，不想掺和。
院中有人怒喊：“一群蠢货！快去前面关门！别再让畜生进来！”
道理都懂，但人都散在各处，自保尚且不易，那侯府门槛都被蹄子踏破了，没有二三十人协力，大门是关不上的。
吴修远从屋里见状，不打算这么被动下去，已经着人传令，要调来弓手射杀牲口，事后再向畜主赔偿。
而就在满院人焦头烂额的时候，檀湘子忽然瞥见有一个身影与别不同，虽是家丁打扮，但行迹可疑。
其他人要么在赶牲口，要么四处逃躲，只有他沿墙根、一股脑儿坚定地逆势往外走，乍看是要去前面关大门的样子。
但定睛看了两眼之后，她发现此人始终自顾自低着头，周围一切似乎与他无关，牲口们也没有去惹他的，竟一路顺畅地出了二门。
重要的是，他的背影令檀湘子感到似曾相识。
若非身在局外旁观，轻易还真的发现不了。
她顿时察出有异，立刻栽头挂下檐角，一个荡身跃上抱厦，三步两跳，到了稍低的偏厅屋顶上，猫腰踩脊而走，行至山墙纵身落地，跟在那人后面追了上去。
而那家伙也不是别人，正是“风无影”杨知水，乔装成家丁想要趁乱逃离。
他很快发现自己被人缀上，一行加快脚步，一行打指轻哨，竟鬼使神差地控制近处羊马掉头转向，去挡住后面追来之人，给自己断后。
檀湘子先后被两只羊、一匹马和一只小牛犊截停了道，等她绕开，只一展眼功夫，前面那人已经趁机走远。
她心急一喊：“站住！”
杨知水本还自信能够逃脱，却被这脆生生的一嗓子喊得心跳意乱，脚下不由地住了半步，好像已经听到那水阎罗往臂弩箭槽中上弦的声响。
他总能从混乱的环境里抽丝剥茧地感觉到水阎罗带给自己的寒意。
虽说有如朔风一般地迅疾，但上了身却是轻轻幽幽的，好似细密的丝线寸寸延伸，一厘一毫地缠上脊梁。
他后背倏然一激灵，顿觉沁凉灌顶，通身酸爽，忍不住心中畅笑，想戏弄回去。
接着抬手一个响指，指挥旁边的一只驴子，“哼哧哼哧”地朝后面一通乱撞。
檀湘子此刻已经无比确定，前面就是假扮成十五年前风无影的人，那个番子。
他不光能让倔脾气的五花马乖乖他一个陌生人的听话，还能召来几乎全城的牲口，如果不是祖先估计在塞外放了八百辈子的羊，檀湘子再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掌握如此清奇技艺的原因。
现在还弄个乱喷沫子的蠢驴来恶心自己……
檀湘子觉得那些口沫几乎要喷到脸上，却也不闪不避，抬手对着驴脸就是一掌，把这倒霉的笨驴扇得眼冒金星，凄厉地昂叫一声，扭了脖子，四踢凌乱地歪到一旁哭泣。
待她劈开这货，再要抬臂去瞄准时，前面那人已闪身跃出了大门，混进牛羊堆里往远处潜去。
檀湘子加速而上，后脚也跟着出了门，才见到定海街上的景象。
牲群已比最初的时候要疏散了一些，但依然臭烘烘地乱着，京衙调来官兵和马吏驱赶，好歹将场面控制下来。
百姓们也终于得以挤进畜群，挨个寻找自家的小畜牲们。
武德司察卒几乎已都派出去搜人，指挥的卒使则带着一小队人留下，在门边等候指令。
这卒使本还一头茫然，不知下步如何，却见檀湘子突然从府门里跳出，立刻有了主心骨那般，忙过来打恭。
“刚有个家丁跑出来，”她在一片忙乱之中来回张望寻找，“去哪儿了？”
卒使想了想：“是有这么个人，往……”他朝拥挤的人畜群中指了个方向，“那里。”
“快去追！”檀湘子夺路而走，“那是风无影！”
卒使愣头一怔，当即调上身边所有察卒随她过去追人，他们拨开畜群，将平民挨个拦住查问。
定海侯府的家丁装束是个烂大街的款式，与百姓穿着相差无几。
而眼前来的也不都是普通百姓，还有各种官宅府邸的家仆，其中不乏别的公侯伯府的家下人，这就更加难辨。
檀湘子还听到有人嚷嚷着自己是哪个王府的，都丢了马，全出来找了。
满耳里吵吵闹闹、嗡嗡乱乱，无一不在占用她有限的注意，转瞬就丢了那人的踪影。
她眼神飘远，消沉地迷失在混乱之中，一旁的卒使连喊两声都没叫动她，只能接着带人去寻。
等他们走远，檀湘子忽然感觉自己被热乎乎的东西顶了下肩，转头一看，却是一匹高大的亮黑骏马，低头凑了来。
她稍稍一愣，抬手扶着它的笼头，疲惫地笑道：“连你也来笑话我么？”
黑马不答，只温柔地看着她，张了下鼻孔。
“在这儿呢！”有人大喊着跑过来，一把牵走黑马，对着檀湘子扔下个白眼：“这可是东平王的宝驹，闲杂人别乱摸，碰坏了可要你拿命赔。”
檀湘子懒得理他，拿起脚就走。
没两步，脑后又听他咋咋乎乎地喊起来：“呀！那有个骑驴的，怎么赤个大膊啊？这大霜天儿里也不嫌冷的。”
人们循声望去：“哪里？谁啊？”
“那不是么？哟，怎么还被五花大绑的？”
待那骑驴的走得近了，有好事的哄笑起来：“嚯，那不是定海侯府的小公子么？怎么成这副驴样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