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政被管家们用袍子裹进屋烤火时，颜色紫青，牙根冻得直哆嗦，连话都没力气说。
郭文昌见儿子活着回来，登时眼也不花了、头也不晕了，一个打挺抖起精神，冲到跟前看手看脚、嘘寒问暖，就差把自己的皮揭下来给儿子捂上。
郭政好半天才缓过来，巴巴地望着老爹，开口第一句就喊：“娘啊！”
喊完就钻到父亲怀里痛哭，嗷嗷的。
郭文昌一股心气攻上来，发狠下死命令，不准任何外人进屋，不然缨枪伺候，还要各种有司衙门“那些臭办差的统统滚我家！”
然而到后来，真正统统滚出侯府的只有那些牲口，左一只右一头地被主人抓回了家，在侯府里留了整院的蹄印和粪，外面定海街也被踩得惨不忍睹。
至于它们为什么纷纷离家朝侯府聚拢而来，人们只知道是风无影所为，却不知如何做的。
以及那个摔下地的林管家，前前后后也只问出来几句话：“之前去宗祠检查门户、关窗锁门，到那儿突然觉得头脑一晕，坐下歇了一会儿，再睁眼，就从屋顶上掉下了。”
别的再问不出更多。
诸事暂落，不知不觉已到五更，外面各司武卒仍在城中挨门逐户地搜捕风无影。
黎明薄霜悄降，寒凉入骨，嘴边白气团升。
侯府也并非完全不近人情，给指挥官们腾出一间屋子稍作休整，招待茶水，升起炭炉。
吴修远捻须一叹：“也是奇了，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招数，竟让全城武卒蒙羞至此。”
鲁赫点点头道：“四司拢共派出一千人戒备，若要硬闯侯府，除非调用军队，不然几无可能，即便使计混入，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破重重防守而脱身，更是难于上青天。
“他再四地混淆视听，先是用假草人伪作郭公子，再是马身上横架的木翼，接着竟有本事煽来一群畜牲，结合方才檀都卫所见，可想而知全是为了是为了转移我等视线而掩护自己的行踪，方便来去。此等手段也算奇绝，不知当年是否便如此了？”
话音落下，在座众人一齐看向吴修远，这屋里只有他曾在十五年前见过风无影，也是最了解风无影的。
他轻摇一下头道：“当年他路子还算收敛，开始只如平常贼盗，并没这么野的，那会儿，虽说各家皆有防备，却也只是靠宅子里的护院，顶多是向当地衙门讨些卒子，并未过于兴师动众，更不曾像今日这般四司联手，至于三千禁军，那是在他闯宫之后的事，他也因之销声匿迹了不是？”
他说完与檀湘子对视一眼，二人心知肚明：此风无影并非十五年前的风无影。
未免节外生枝，他们也不打算将此隐情公之于众。
众人谈论之时，吴修远掩声对檀湘子低语道：“不过这个风无影，话似乎变多了，感觉油滑不少。”
檀湘子：“……”
这么一提，他好像还真是挺啰嗦，又嬉皮笑脸的，绝不是个正经货。
刑部的一人开口发问：“那林管家到底是怎么被偷梁换柱的？檀都卫，你在上面可瞧清楚了？当时那个的确是风无影么？”
她略一颔首：“是他。”
“怎么这样确定？你又怎知当年的风无影是何模样？”
“……”檀湘子一下被问住。
她始终犹豫是否要将这个风无影是西域番人一事向众人说明，这样会更加易于搜人。
但那必会引出更多问题，不利保密案情，且暗中搜捕番子的任务事关细作，更是武德司机密，未经总使同意，绝不能对外透露半分。
她转口说道：“前几日，我曾与风无影在城郊五道溪交手，认得他的眉眼与身量，即便蒙面，也总不至将他和四五十岁的林管家错认。”
那人似乎仍有疑问，正待提出，外面进来一个管家，朝众人端了端手，接着道：
“侯爷派小人来传话，公子能开口讲些事了，他说当时独自在屋里，忽然眼前一黑，接着人事不知，醒来时就五花大绑地骑在驴上往家走，也没力气求救。”
吴修远：“就像林管家那样？”
那管家应道：“是。”
“这么说……”鲁赫偏头一想，“应该是用了闷香，暗中将人迷昏之后再行搬弄，江湖上常见的手段。”
“下作。”秦无风在檀湘子身后轻斥。
她侧头瞥去一眼，没作声。
吴修远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管家回：“大约是人定，公子就寝之前。”
一旁，晏玉涵突然离席，不发一语地推门出去，小随从惠谦也赶忙起身，尾巴似的跟在后面。
二人穿过连廊来到院子正中，晏玉涵从袖中捧出一份帖子，“哗啦”展开，冷面清了清嗓子，铿锵宣念：
“都察院近日收到多地参奏，参定海侯之子郭政，欺男霸女、恃强凌弱、逼良为娼至人自缢，经查属实，已得上令，现立捕郭政入都察院受审！”
侯府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任何一丝响动都显得尤其剧烈，哪怕是霜凝在叶子上的声音。
屋里众官闻言，随即鱼贯出屋，相顾一圈，也并不太意外，还心说郭政这混世魔王终于被治了，只是疑惑晏玉涵怎么偏选这个时候发落。
而果不其然的，郭文昌一下子冲出来，满头白发冲了冠：“这是定海侯府！你拿的什么破纸！”他说着就伸手来抢。
晏玉涵冷眼一抬，把帖子“啪”地合上：“这是圣上旨意，侯爷休得胡言！诸位大人可都在看着。”
郭文昌抱手朝天一拱：“圣上年少，从没夜中宣旨的道理，是何人教圣上所为？四大辅臣？哪一个？！本侯倒要讨教！”
今晚诸事不顺，老爷子受了不少刺激，真的快有些疯了。
晏玉涵不与他纠缠，又变得温声温气起来：“下官只是依令行事，侯爷如觉得有冤，还请天亮之后，上都察院呈李御史说明，而公子我们是必要带走的，来人！”
外面早已候着一队都察院的人，肃面肃目列队进来。
家丁无人敢拦，只得看着他们闯入屋内，把窝在床上刚要入睡的郭政给架了出来，鬼哭狼嚎地带走。
都察院一通动作疾如风，其他人都有些看傻了，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先后告辞离去。
秦无风对檀湘子道：“这下可好，郭政被抓，我们便能去审他给钟都卫下毒一事，有青羽楼的伙计指认，检院那边从菜种验毒，只要再拿到郭政和小厮的口供，这案子便也结了。”
可檀湘子看郭政那哭爹喊娘的死样，心事沉重，觉得事情断不会这么简单。
郭文昌还想追出门去救儿子，被管家们劝住，一群头发灰白的老爷们扭在了一起。
檀湘子二人也不打算听他老人家卖命嘶吼，刚出门外，便有两匹武德司轻骑从路口方向贴地飞来，十万火急，她还以为是发现了风无影行踪。
而到面前，才发现那不是派出去搜人察卒，而是水阎罗门下的察事。
那二人皆是满面惶急，跳下地，“都卫，不好了！”
最近不好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檀湘子已见怪不怪。
这会儿只恼他在不该停的地方停下喘气，吊人胃口。
“直接说事！”她瞪眼瞧去。
“是刁二！”那人忙道，“刁二全家遇害，连孕妻并两个女儿，十余仆婢也无一生还。”
檀湘子忽然感到，霜，凝到了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