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城南八宝巷。
“爷爷,爹说的一点不错呢,过了霜降,天儿一下子就变冷了,亏得阿娘上月做了小鼠袄子,不然我今天非得冻死,变成一根小人棍子,正好给您老当拐子。”
男孩拉着爷爷的手晃来晃去,一刻不停地胡说八道。
老人一手拄拐,一手牵着孙子,口里笑叹:“多夜霜足,来年丰收,是个好兆头啊,咱们今儿赶早下地里,带你看看霜打过的白菜,白蒙蒙的,那味道比寻常的更甜哩,快些走,等日头出来就晚了。”
“爷爷?”男孩子突然站住,指着前面问,“那里不是刁家姐姐的家么?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老人眼神不好,听到孙子的话往前看,视线里模模糊糊也瞧不清状况,只道:“刁二爷在外头走买卖的,手下伙计多,你常去找他家两个丫头玩,回来不还说见过的么?”
男孩道:“好像不是他家的伙计,嗯……看起来,是官兵。”
“官兵?”
“我们去问问吧,我还跟刁大姐姐约了下午去玩的呢。”
老人不及细想,就已经被好奇的孙子拉了过去。
男孩儿兴兴头头地在前领路,可到了刁宅近前,看门口那仗马寒蝉的架势,又畏畏缩缩地躲到老人身后,把爷爷往前推去。
老人无奈地笑笑,这也才看个清楚,只见刁宅外站了好些官兵,黑衣软甲,各个不苟言笑,冷面如霜。
“官爷,请问……”他弱弱地朝门里瞧了一眼,“这、刁二爷家……出什么事儿了?”
那人往下扫来一眼,严声喝命:“武德司办案,闲人退避,速速离去。”
老人被唬得肩膀一缩,当场就要拉着孙子走。
突然,几匹高头大马夺路而出,在老少面前纵队停下。
所有官兵同时转过身,向从头马上跃下的一个女子齐齐行礼:“都卫。”
檀湘子自从收到刁家被灭门的死讯后,来的一路到现在半句话都没说,脸色比察事更要冷峻百倍,胜似冻了三尺的冰,上面还积了厚厚的雪。
她大步从老少面前如天山上的冽风一样刮过,令人望而生畏,男孩被吓得不敢出声。
进到院中,地上整齐摆了一排尸体,五具,都穿着武德司察事的玄青官服。
一人来到跟前,面露愧色,垂首说道:“监视刁家的同僚也被杀了,属下们赶来轮替时才发现,便立即报向都卫。”
檀湘子默不作声,一目掠去,看到五人颈上皆有紫青的勒痕,全是被缢而亡,然后又挨个抽出他们的刀来查看。
秦无风遂问:“当时情况如何?是你们将人抬进院中摆成这样的么?”
那人摇了摇头:“属下来时,发现宅外无人监守,觉得奇怪,就翻上宅子墙头,接着就看见他们五个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之后我们进到宅内,刁家前后两扇门,全从里面上了闩,所以……”
“所以这是凶手所为,”檀湘子打断他话,“杀了人不说,还将尸首转移入院,无疑是想隐藏罪行,至少拖到察事轮值。此处和外面均无打斗痕迹,且刀也都在鞘中,刀身没有新的划痕,说明他们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就被杀了,如果能一举同时勒死五名察事,只可能是多人作案,至少是五个高手。”
“都卫说的是。”几个下属异口同声。
“而且……”她接着还想顺着继续说些什么,一转念,换了话音,道,“而且我前天傍晚还来找过刁二,最早也是前天夜里,门外那对老少是来打听刁家的?什么人?”
另一人回道:“应该是认识的邻居。”
“去仔细查问,问他们前晚有无听见或是看见任何异状,还有周围的其他邻居,一个都别落下。”
她将事情分派下去,转而朝后宅走:“带我去见刁家人。”
……
……
“死者刁仲奇,奴贩,常往来西域与中原贩运番奴,行内人称刁二,三十六岁,死于家中偏屋,颈脉被割,血尽而亡。其妻怀有身孕七月有余,与二女被杀于卧房床榻,床上曾有挣扎痕迹,刁妻背中一剑,推测是为护女所致,最终被杀,三人皆为一剑封喉。”
一名察事将刁宅上下遇害的情形整理成文,待檀湘子到后,念给她听。
檀湘子面窗而立,对着窗外树上的鸟笼发呆。
里面有只黑雀,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雀子头顶金黄,像顶着一片橘皮儿,正扑簌簌地拍打翅膀,一次一次往鸟笼上撞,黑羽乱飘,十分焦躁,枝上微黄的树叶也跟着萧萧落了一地。
她脚边就是刁二的尸体,灰白的脸上满是不解与惊惶。
檀湘子想起那个从自己手中接过糖人的小姑娘,轻咬牙根,对着那黑雀,不禁发问:“你看到了吗?”
身后的察事一愣,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就停下来问了一声:“什么?”
“没什么,”檀湘子依然望着黑雀,背影一动不动地说,“你继续。”
察事便道:“另外,宅内上下有男仆四人,女婢八人,均被发现死于各自屋内,皆着底衣,死因与主家相同,应为睡时遇害,门窗也发现了破入的迹象——”
他话未说完,檀湘子一脚踩上窗框飞出,来到那树下,提起鸟笼,纳罕地盯着瞧了一会儿,觉得它也许真的目睹凶案,见主人被杀,疯了。
她轻叹一声,挑开鸟笼上的小门闩。
黑雀认准笼门,一头冲出,飞进屋里,在主人尸体上方兜了一圈,落地蹦跶两下,随后旋身而起,又扭头一掠出窗,振翅上天,化作一个越来越渺小的黑点,展眼消失了。
这把旁边那察事看得心头一酸,感叹道:“禽鸟尚且有情,有的人却猪狗不如。”
而檀湘子觉得那小雀子飞出去的时候,嘴里好像衔了什么东西……
“都卫。”李存善在屋里朝外唤道,脸色不大好,“是刁二手下的伙计,他们收到风声,全来了,这会儿正堵在门外闹事。”
门外果然哭喊连天,无比嘈杂,那帮奴贩子死了大哥全家,大有要冲进来拼命的架势。
见识过被几百头疯狂的牲口堵门,现在几十号人又算得了什么?檀湘子不在乎。
她转身走回屋里,一行走一行说:“刁二全家死状惨烈,极有可能是仇杀或是利益相争,伙计们既然来了,也别白跑一趟,全都带回武德司,朝这个方向问话。”
李存善领命出去,调来更多的察卒,将那帮伙计一个串一个地押走了。
外面终于清静下来,檀湘子在屋内逡巡一圈,发现屋里空空荡荡,四壁无物,只在正中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又放着……
檀湘子微微一眯眼,走到桌边:“两杯水?”
看来他那晚在会客。她心想。
妻女都已睡下,到底是谁能让刁二这么个心狠气大的爷儿在半夜三更独自相见?
并不难猜,檀湘子立刻想到一个。
在玉门关,此人也是在深夜悄摸溜进了刁二的房间,与他说谈论可疑的话。
“都卫,”旁边察事递来一物,“在刁二身上发现了这个。”
正是前天檀湘子扔给刁二的断镖。
她眼前浮现那番子的双眸,心中不觉一沉:该不会……真是你下的手?
……
……
刁宅门外,奴贩伙计们刚被带走,又聚来了好些围观百姓,都张头张脑地朝里望,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全被拉到旁边逐一录供,不过说的东西大多没什么用。
八宝巷口,墙尽头处,缓缓探出半个笠帽,藏住一只靛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刁宅大门,手里攥紧了拳:“刁叔……”
忽闻天空一声短促的悲鸣,一只灵巧的金枕黑雀在头顶盘桓两圈,接着落到他肩上,小爪紧紧勾着衣服。
“嗯?”杨知水愣了片刻,一歪头问,“你怎么出来了?”
黑雀轻啄了一下他的脖子,又冲刁宅方向挑了挑喙。
“你……”杨知水犹疑地瞧了过去,忽而恍然,试探地问向这鸟货:“……看到了?”
金枕黑雀也歪头瞧着他,眨了眨眼睛:“叽咕。”
然后张开鸟喙,从口中吐一物,细细长长,弯弯曲曲。
杨知水将那东西捏起来拉直一看:“……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