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巷，刁宅。
“都卫！”一个察事从屋外喊进来，“有个孩子说是在前天夜里看到了！”
檀湘子和秦无风双双一回头，同时问：“看到什么？”
“呃……”那人正要开口，却想了想，又不知怎么说，面露难色地往后一指，“二位还是亲自过去吧。”
出到门外，那爷孙俩正被几个高大的察事团团着，看起来如坐井底，一副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模样，乍看还以为堂堂武德司当街欺凌老弱。
那边檀湘子又满面杀气地走过来，察事们立刻朝两边八字散开，给她让出一条路。
她往老少面前一站，把右手往腰上一搭，低头看着男孩儿，硬声问道：“就是你？前天夜里看见了什么？”
这小孩儿本来还挺能说，被她这么一唬，一肚子话都被吓去了爪哇国。
任凭爷爷怎么劝，他也不开口，小脸红如炭火，连头都不敢抬，心里小声嘀咕：这姐姐白生得这么好看了，怎么比官兵还凶？
檀湘子也最头疼跟孩子打交道，又问向其他手下，他们几个却也都摇头道：“童言离奇，是真是假还得都卫亲耳辨别。”
秦无风见状，在旁轻嗽了一下，递去个眼色，要她往旁边站站。
接着蹲下身，与孩子一般高，笑道：“小弟弟，别害怕，把你刚才同他们说的再对我说一遍吧，我很想听听呢。”
见这位哥哥好言好语，男孩才稍稍松了牙口，支支吾吾地说：“嗯，就是前天夜里，我起来找水喝，喝完就到院子撒尿，然后我家狗子叫了，还去扒拉那墙，我骂它它还不停，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接着我就看见了一条龙。”
“……”秦无风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嗯？”
察事们一个个露出“我就说嘛”的表情，相顾无奈地笑笑。
檀湘子面无表情盯着男孩儿，觉得他大概是志怪看多了。
“乌漆嘛黑这么大，”男孩用手在身前比划了个圈，又装成翅膀一样张开，“从屋顶上‘嗖’的一下，飞过去了，还就是刁家那方向。”
众人：“……”
“我那狗子去追，追到门口出不去，挠两下子门就罢了。”男孩接着说，越发起劲儿了。
爷爷则是愁眉苦脸地拉了下他的胳膊：“娃儿啊，你可瞧清了？千万别当着官爷的面儿乱说呀。”
男孩把小眉头一皱，甩开爷爷的手：“我没乱说，就是看到了，天上飞的好大一只，有棱有角的。”
你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秦无风保持微笑，又问：“大概什么时辰？”
“唔……”男孩使劲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外面没敲梆子，反正离天亮还早呢。”
“那之后呢？”
“之后……就回屋接着睡觉了呀。”
“你确定是前天晚上？不是昨晚？”
男孩儿忽然笑了：“昨晚？你们不知道？全城的牲口都跑出去了，我们巷子里特别热闹，我家跑了一头骡，隔壁钱小虎家跑了两头驴子。
“我们俩爹还打着灯笼出去找呢，找到天快亮了才回来，我娘一宿没睡，我也跟着没睡好，所以不会记错的，那条大黑龙肯定是前天夜晚上飞过去的。”
就算孩子说的是真话，大人们也不知该上哪儿去找那大黑龙。
这下，连人好面善的秦大哥哥也笑不出来了，只能摸摸他的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正当众人犯难之际，檀湘子折了一根树枝递过去：“会画画么？把那龙画出来。”
男孩儿虽然怕她，但只要有人愿意相信自己，他也欣然答应，接过树枝，在泥地上三下两下，划出个四四方方的的东西。
一帮人就围在那里埋头研究。
“这画的是个啥？有长成这样的龙吗？”
“年画上，龙不都是长长的一条么？这有棱有角的，我看像个风筝，有人大半夜的放风筝？”
“会不会是蝙蝠？”
说这话的人名叫方天，方顺的弟弟，弟随兄业进了武德司，今年新晋为察事。
方天看着是个木讷小青年，但在万年不变的呆脸之下，却有着格外敏锐的心思与洞察，跑得也特别快，同哥哥一样，受到檀湘子的重用。
他这一句问出来，众人皆是一愣，随后不约而同慢慢点起头，就连檀湘子的想法也开始往蝙蝠身上靠。
“这么看来，”秦无风托腮沉思，“倒的确像是只蝙蝠。”
“蝙蝠？”男孩儿急了，“可是它好大呢，跟人一样大，在天上飞，是蝙蝠成精了吗？”
檀湘子心内忖道：跟人一样大……在天上飞？人……在天上飞？
“那个东西，”她问，“只有一只么？”
男孩不假思索道：“就一只，飞过去后没见着再有动静，狗子也没再叫唤，我就回屋睡了。”
她默然沉思片刻：“知道了。”
随后命人放爷俩走，自己又回到刁宅偏屋中，绕着刁二的尸首踱来踱去，一边琢磨男孩的话。
男孩的话虽然没想明白，却被外面树梢上的鸟叫声打了个岔，脑中忽然闪过一念，蹲下身，用倾斜的视线在木板地上一寸一寸地刮。
她总觉得，刚才那头上顶着橘子皮的黑雀嘴里一定叼走了什么东西，在场或许还有残留。
尖锐的视线刮完地上，一无所获，就又开始刮窗户和门。
她一处也不放过，还找来方天一起搜。
终于，两人在窗框上的屈戌儿缝里，找到一根细如发丝的……
金线。
……
……
展眼已过两日，钟坤被毒杀一案进展迟滞不说，安京城中还一个接一个地大出乱子。
先是风无影夜闯侯府，全城的牲口为他做掩护。
街头巷尾炸开了锅，那晚快活街上许多赖子趁乱起哄，想抢回已经下了采的钱，把半边赌坊都砸塌了，死伤不少。
逻卒又都去搜捕风无影，人手不够，听说场面相当混乱。
这两天讨理的人踩破了京衙大门，弄得那边焦头烂额。
连同元崇鹤在内的几司首官，则都被召进宫里就此事密谈，无人知道内容。
现在刁二也拖家带口下去了地府，黑心杀手动辄灭门，闹得八宝巷里人心惶惶。
安京城从昨夜开始宵禁，日落之后，街上不再准人闲逛，并加派逻卒和保丁巡夜。
现在檀湘子手中唯一的线索只有那孩子口中的“大黑龙”或是“蝙蝠精”一类的东西，和一根窗框上发现的细线。
而刁二的伙计们都是道上混的老油子，被带回武德司坐了一地盘问。
仇家名号倒是报了不少，号称天南海北遍布大肃，可实在真假难信，若要去挨个查清，几十年都没完没了。
有用的话没问出几句，饭菜倒被蹭去不少，这帮虎狼简直能活活吃穷武德司，便只好先放出去。
刁二一死，在他身上关于番奴的线就断了，那些被他贩运进关的番奴去向将更加难查。
元崇鹤给定七日要求檀湘子抓到毒杀钟坤的凶手，眼下已经被狗吃了四天半天。
檀湘子不知道七日后如果未能破案，等着自己的将是什么，不过多想无用，还浪费时间，她果断把刁家的案子延后，重新回到钟坤案上。
不过在这日下午，忽然有了进展。
方顺东奔西跑，理出一份在大肃经商的番人名录，紧赶慢赶地送了过来。
他端着一沓名册，双手呈到檀湘子面前：“所有番人商贾，无论在京还是州府，都要先在安京上报户部，获得商籍和一应公文方能营商，每年还须凭税契来到安京重新申领，这便也不难查到。
“只是户部那帮榆木脑袋，不认我的官符，非得要带印的公文才给查，咱们勾押的老赵回乡探亲，顶替的小子又不熟司务，盖错了印，被户部退回来重写，一来二去拖了两天。
“属下已经按类分好了，这些是京城里的，这些是州府地方的，这些呢，是寻常布匹和日用器物，这些，就是大人特别吩咐过的，卖番药和香料的铺子。”
“看起来不——”檀湘子打了个哈欠，伸手拿过一册，“——不多啊。”
方顺关心道：“都卫，听说你两天没回家了，要不先睡会儿？”
她飞快地扫了几眼，揭过一页：“不用，你接着说。”
武德司无人不知，只要是檀都卫打定了主意的，没人能劝得动。
方顺只得继续说下去：“安京城中，番子开的商肆本就不多，且以药和香料为主的总共也只有六家，这六家的东家其实是同一个，这是……”
他正说着，余光里忽然飘进一个人，眼神不自觉地往那儿飞去。
但见云墨儿一身月白素纱裙，端着两只茶盏从旁轻盈走过，带起一阵柔软的香风。
檀湘子在武德司凡水堂住了两天，无人照顾起居，天气转寒，她还穿一身单衣就出门去，云墨儿总是放心不下，与其在家里担着心，不如挪进来和她一起住着便宜。
她给二人上完茶，转身向方顺福了一福，随即离开。
他忙收起眼神，稍稍欠身回礼，又挑出一本册子往前推过去，低着头道：“这、这是那个，他和……几个伙计的注色经历。”
檀湘子接过来垂目一看，倏地皱起眉心：“楼兰人？”
“湘子！湘——”
秦无风飞步进来，一看方顺也在，立刻肃面改口：“都卫，都察院那边来消息了，准许我们查问郭政，灵都卫刚过去，听说那厮全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