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司狱司。
都察院掌管监督百官、纠察百僚之职,牢房里关的也不是一般犯人,全是被弹劾有罪的朝臣、军官或者世爵。
那定海侯的儿子郭政就被关在这里。
灵玄机前来审问,手下的几名察事在外面走廊等候,不一会儿就聊了起来。
“诶,这两天,司里怎么多了个姑娘,是谁啊?”
“你个新来的还不知道呢,那是檀都卫身边的贴身丫环,叫云墨儿,从小就伺候着,这两天都卫查案查得不着家,云姑娘为了照顾她,就也跟着来了,怎么样,她长得不错吧?”
新来的腼腆地笑笑:“何止是不错?谁屋里要是藏了这么一丫头,啧啧,只可惜是个哑的。”
“嗐,只要皮相好,哑又算得了什么?这个女人啊,可千万不能话多,一美,二顺,这就够了,若能再像她那般温柔贴心,夫复何求啊。”
“唉,咱们武德司就跟个和尚庙似的,上回随咱们灵都卫去青羽楼,却也没正经看到几个姑娘,而那些在烟花柳巷抛头露脸的女子又哪能比的了藏在闺中的洁净?可真羡慕檀都卫手下那帮人,天天都能见着云姑娘。”
新来的又问:“檀都卫不是女人?大伙儿也常能见到啊。”
这话像是触到了什么禁忌,另几个都是满脸的惊恐,赶忙虚着声儿说道:“你不要命啦?谁敢打她的主意?”
“要说那位阎罗,盘儿亮,条儿顺,那也是没谁的,可她更是个有名的刚货,外号‘水阎罗’也不是白取的呀,你瞧她办案抓人那套手腕,都是总使一手教出来的,更别说还有一身的功夫,九节鞭子一下去,你这脸可就劈了叉了。”
众人光是想想就觉得脸疼,同时倒抽一口凉气,又把话题拉扯回来。
“难为云姑娘水一样顺的美人儿,不知打算什么时候给配出去。”
“唉,谁能有那个福分,咱们又操个什么心?”
“还不就是陪嫁呗,想来无非是便宜了檀都卫的姑爷,大肃武德使唯一的养女,怎么也得找个显贵世族才配得上吧?可哪有人敢娶那女阎罗?”
一群人正胡猜乱讲,旁边那新来的忽然眼神一斜,一个挺身站直,满面通红地亢声喊了起来:“见过檀都卫!”
旁人头顶一通轰雷,慌脚鸡似的转身站好,见到来人,一个赛一个地笔挺,心虚地绷着脸:“见过檀都卫!”
檀湘子拖着倦态带人前来,看到灵玄机手下的察事凑在一起摸鱼,隐约听见与自己有关,原本不想浪费心思多管。
可被这欲盖弥彰的几嗓子扰得心烦,一个拎神,皱眉瞪过去:“废话那么多,要不去说书?做什么察子?”
她眼神狠厉,三言两语说完就走,弄得那几个人心惶惶,喉头统统一咽,鬓边冷汗暗涔,望向一处目送她离去,不再敢发一语。
檀湘子顺走廊来到审堂前厅,灵玄机闭目揣袖,独自坐在里面等她。
他一睁眼,就不住地埋怨起来:“都察院可真是冷水烫鸡,名不虚传的小气,我原想等你来一起审,可他们只给半炷香时间,香灰还没落呢,晏玉涵就掐着点儿来赶人,多一厘都不让,生怕我多薅他一根毛——”
“问出来了?”檀湘子直接一口打断,她连日未曾好睡,头脑发胀,这会儿实在没心情听他牢骚。
灵玄机轻咳一声:“郭政没了老爹就彻底孬了,好审得很,他因多次被柳千儿拒见而与钟坤结怨,那晚被风无影弄得十分狼狈,心里不甘,想拿钟坤出气,就叫人买通青羽楼的小厮去给钟坤的酒菜里下药,但不是毒,是泻药。”
檀湘子:“泻药?”
灵玄机点头道:“他说只是想给钟坤一个教训,让他在柳千儿面前出丑,哪知他竟死了,外面都传钟坤死于马上风,郭政也就不认为是自己的泻药害死的,所以才轻易交代。”
檀湘子仔细一回想:“难怪,检官给狗吃了那些饭菜,狗拉得不成形状,接连查了几日,只从饭菜中验到泻药,完全没有无极之乐一类的毒物。而钟坤死前也并无腹泻,他压根就没吃那些菜,或许……不是在饭菜里下毒,可既然叫人热了菜,又为什么没吃呢?难道……是没来得及吃?”
她正自说着,忽觉眼前一晃,缓缓匀出一口气,伏桌撑着头,慢条斯理地继续分析。
灵玄机也听说了检院被狗喷粪那事儿,想到那天从空中飘来的异味就全身起皮,兀自恶心了一会儿。
回神才发现檀湘子脸色不太对,声音也愈发弱了下去。
“檀都卫?”他试问一声,“怎么了?”
旁边秦无风见状,随即来到近前,忧目看着她:“都卫,回去歇息吧,身子要紧,这样根本没法查案。”
她摆了摆手,强撑道:“……柳千儿可疑……还得回到青……羽……”
话未说完,突然一松气,软身往桌上趴倒,沿着桌边滑将下去。
秦无风当即出手,轻轻托住她身子,一把横抱起来,朝灵玄机欠了欠身:“灵都卫,我家都卫身体抱恙,先行告辞,过后劳驾来府中续谈。”
灵玄机连忙起身,同样的忧心忡忡:“真是要命,我若早知她过劳至此,必不叫她来的,赶紧送回,我派人请大夫去。”
“有劳。”
秦无风抱着檀湘子飞快出门,一路稳步小跑,手下察事紧随其后,一帮人风一阵地刮出了都察院的大门。
而方才那几个在外面摸鱼闲话的察事,忽见水阎罗被秦无风抱出来,靠在他怀中竟显几分小鸟依人之态,不觉看傻了眼,默默感叹:“秦老弟……是个勇士啊……”
……
……
大肃安京,天下中心,意料之中的繁华热闹。
人们夜夜寻欢笙歌,天黑之后,从口袋里流出来的银两比白天还多。
这么一座夜市昌隆的帝都,却从昨夜开始宵禁,禁到什么时候,全看两起大案什么时候破。
一件是大理寺主理的风无影夜闯侯府案,另一件,就是八宝巷一户刁姓人家的灭门惨案,听说是武德司在查。
这两宗无疑是安京城近几天最常被人嚼在口边的话题,三街六巷无人不知、无人不谈,巡街逻卒的身影多了起来,城中的确有些人心不安,但更多只当那是与己无关的谈资,路上依然欢声笑语。
此时黄昏未尽,人们在天黑之前涌上街头,来赶最后的一趟集。
杨知水头戴笠帽,粗衣朴鞋,低头走进一间布坊。
短短两天,他几乎访遍城内的布坊衣店,只为寻得一件事。
“店家。”他缓缓抬起头,只露脸到鼻梁,手中举过一根细线,“请问,你家卖这种线么?”
那掌柜正背对他称银子,听见有客上门,急忙把银子用布一盖,喜气地招呼一声“来啦”。
转头一瞧,但见是个落拓小子,看起来从他身上赚不到几个钱,刚刚笑开的脸登时挂了下来,懒怠往旁抬抬下巴:“都在那儿,自己去看,不买别摸。”
杨知水这身打扮,没少在前面店铺里吃白眼,虽也有好心告诉的,但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好心。
他早有应对的法子,往掌柜面前放下两块碎银:“我不认得线,只问你。”
掌柜低眼一瞧,随即变得有点生气:“何必呢?我还能缺你这点儿银子不成?”
但他手上却干脆地收下银子,“线拿来,我瞧瞧。”
此招屡试不爽,杨知水忍住笑意,伸手递去。
掌柜的挤眉弄眼看了半天,纳闷起来:“这种线……嗯?这种绞法……的确少见,我店里竟还没有。”
这种话,杨知水走了多少店,就听了多少遍,并不意外。
掌柜的抬起眼问:“怎么来的?”
单拿一根线去问来路,无论怎么解释都很可疑,杨知水搜肠刮肚,早早编出一套让人不容易追问的说辞。
只要有人问起,他就这么回:
“我婆娘背着我偷汉子,这线头不是家里的,一定是从那王八蛋衣服上掉下来的,老子得找出他是谁,之后有他好看的!”
掌柜当场愣住,几个呼吸后,面露同情地把线还来,往门外指了指:“南边洒金街上,有个锦绣坊,我年轻时在那边当学徒,曾经见过这种绞法,好像叫……波斯绺,当时专门找了个番子来编,工艺繁琐,价格不菲,不知现在还卖不卖了,你去看看吧。”
杨知水本不抱多大希望,闻他所言,心内暗幸,朝掌柜的作了个揖道谢,出门就往南边去了。
掌柜的无奈一笑,转身继续称银子,猛地瞧见少了两块,心急起来,四处翻找。
突然想起刚刚那小子给的两块银,赶紧掏出来一看,可不正是那少了的两块么?到底是何时被他偷去的?还竟反过来酬劳自己。
掌柜的恼怒自己被耍了,拉长脖子朝门啐了一口:“小畜生,活该你婆娘偷人!我呸!”
……
两条街外的杨知水:“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