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番街。
“这里。”檀湘子把名册递给奴贩老何,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道,“锦绣坊曾在十年前报录过一个名叫罗赞的番子,未必是真名,但此人应该就是编波斯绺的人,下边还有住址,可以先去一看。”
老何愁眉不解,从鼻底吹飞了胡子:“然后呢?找到这个人,是他做了那些衣服上的坠饰,可杀刁头儿的人只是穿着那衣服,不一定就是他。”
“是啊。”老王在旁点点头道,“你之前也说过,这种衣饰虽然名贵,但城中有钱的不少,不知多少人家有那种衣服,你怎么找?”
檀湘子:“波斯绺是唯一能找到的线索,而罗赞是唯一会编波斯绺的人,无论如何都绕不开此人,查案子,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能放过。”
“一丝一毫?”老何声大气粗了起来,“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说两天之内能找到凶手?现在跟我说查一丝一毫,那得查到那一年去?刁头儿的案子何时能破?你的人还要不要救?”
檀湘子冷冷淡淡睨着他:“现在一天都不到,准确来说,才过去十个时辰多两刻。”
老何一扁嘴:“你能保证在剩下来的一天里把凶手抓住?”
她不能,但要让别人觉得她能,脸上也的确写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平静:“那现在就得去查了。”
老何:“说得轻巧,要是这个罗赞早就死了怎么办?又或是不在这个地址呢?再或者他早就离开安京了?你要上哪儿去找?”
这些跑江湖的大老粗,有时爽快是爽快,仗义也还算仗义,但缺乏耐心和定力,凡事不吐不快,小小的不满就能让他们立刻翻脸,翻起脸来也是很快。
“不管上哪,”檀湘子把册子戳到他脸上,指着罗赞的住址道,“第一步都是去这里。”
老何挡开她的手,没好气道:“敢情又要我们跑腿。”
檀湘子:“是你自己说的,你们弟兄多出一分力,刁二的案子就能多一分把握,何况这才一天不到,你以为查案这么容易?”
老何涨着脸要跟她吵,而老王相对理智平和一些,拍拍老何劝了几句,又叹了口气:“咱们和快活街的弟兄忙活一晚上,武德司都烧光了就拿来这么一条线索,是不容易。”
他看向山天和海地,想把他两人也拉到自己这边。
而山天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倒不介意,只是看在钟都卫的份上来帮忙的,而且烧衙门这么爽的事情,檀都卫,下次有的话记得再来找我。”
老王:“你们……唉。”
桑都也过来劝解:“弟兄们都辛苦了,檀都卫也是冒死冲入火场才拿出这名册,路是要一步步走的,不都在想办法吗?大伙跑了一宿,都累了,我叫媳妇熬了羊汤、烤了馍,先垫垫肚子吧。”
饥饿使人暴躁,闻着香味,一屋子人也都平静下来,没人跟肚子过不去。
杨知水半个屁股坐在窗台上,从刚才开始就一声不吭,只顾用手指来回翻转着一枚金币。
檀湘子一手啃着馍,一手端了碗羊汤给他:“这不是给了念风么?”
“啊,”他笑了笑,“这个啊,就是个钱,我多的是。”
说完,把金币一抛,“啪”地拍在手背,“猜猜,是正是反?”
檀湘子把碗一扥:“正。”
手一抬,杨知水:“呵,是反。”
她用眼角夹了他一下:“你怎么总爱玩这个?”
“人生无常,若能有个指引方向的办法,不论真假,心便安些,可到底命由天定啊。”
他两指夹着金币,举到她眼前,手指交替一叠,那金币忽而消失不见。
她心中不觉一笑,但神情依然结了层霜:“雕虫小技。”
杨知水不语,只静静瞧着她。
她以为他就这样变完了戏法,便张嘴咬馍,只听“咔”的一声,竟从馍里叼出一块金币,抬起头来时,她满眼都是一言难尽的嫌弃。
“惊不惊喜?”杨知水把一张贱脸凑过来问。
檀湘子:“呸,牙疼。”
不多时,阿姆罗拄了根拐子,一步一步搓了进来,后面跟着小瓜,所有人都起身给她让路。
走西道的几乎都听说过这个传说中的老太太,身为楼兰月祝,以身侍奉月神,终生不得嫁人,却和一个鳏夫私通,最后两人一起被楼兰驱逐,只得前往中原求生。
男人病死在了半路上,却没曾想,阿姆罗后来自凭本事贩卖西域香料和药材,建成一番家业。
至于她起家的本钱,众说纷纭,有说是在西域挖到了宝藏,有说是傍着中原的商人才用身体换来的钱,就连她的亲儿子桑都也不甚了解,其他人就更无从得知。
人们大约只知她年轻时是个惊美绝伦的女子,与不少漂亮的男人私交甚密,番汉通吃。桑都的生父至今也不知其人,只能从他外表推断,他的生父八九成是个番子。
老太太觑眼扫了一圈屋子,对微秃发福的儿子说:“你的狐朋狗友还挺多。”
桑都有些窘迫,忙去扶她,用楼兰语小声问:“阿妈,你怎么来了?”
阿姆罗用拐子捣捣地:“我的房子,我还不能来了?”
桑都低眉顺眼地吭了一声,把老太太搀去堂上坐,伺候她吃饭。
阿姆罗不是闲得没事干,也不是来看她的房子的,她“别有用心”地从厚重的眼皮下、瞄着檀湘子和杨知水。
“那个女人不能再留了,”她低沉道,“会给我们家招来灾祸。”
桑都微微一叹:“是。”
“至于他,”阿姆罗眼光一斜,“他有自己的命,我也管不了。”
另一边,杨知水吃饱了撑的,正在和檀湘子东拉西扯,忽然脑袋里面火星一闪,问:“诶,如果,我是说如果,罗赞那儿没有任何发现,你有什么打算?”
他凑得太近,檀湘子往旁挪了挪:“你想说什么?”
“如果找不到罗赞,那这条线就是断了。”他语气轻松地说,“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让那些有波斯绺衣服的人,主动把衣服拿出来,我们再看有没有沓线的,不就得了?”
“拿出来?”奴贩异口同问,“怎么拿?”
杨知水:“很简单,重新给波斯绺造势,放出消息,就说:只要拿着那种衣服来,就可以直接换成钱。”
檀湘子:“……”
满屋人:“……”
屋里安静了片刻之后,几张嘴巴同时发问:“谁出钱?”
杨知水:“……”他眨眨眼睛,憋出一句话,“这是个好问题啊。”
而山天喝完汤,抹抹嘴,拿过名册看了一眼说道:“这样吧,我瞧这地方离快活街算不远,我呢,就先和海地去看看,也不误了时间。但既然是记录在案的,想必那个罗赞很可能早就不在那儿了,总归去转一圈。”
“多谢。”檀湘子道,“哦,还有,那罗赞断了一根小指,据说是左手。”
“断了根小指?”海地愣眼一顿,忽然想起什么,“左手断了根小指的番子?”
屋里所有人都把脖子一伸,目光齐刷刷射过去,阿姆罗极其缓慢地耷了下眼皮。
“怎么了?”檀湘子问,“你见过?”
就连山天也不知海地的意思,奇怪地扭着头看他。
海地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想弄得这么煞有其事,犹犹豫豫地吞回了话:“不太肯定,好像有些印象,等我弄清楚再说吧。”
山天便朝众人道:“每条街上都有我们的桩,一有发现就让腿立刻传回来。”
他们两个走后,整个屋子又陷在僵局里发闷。
突然,外面有人拼命地敲门,急骤的雨点一般飞快砸在门板上。
狗子疯狂叫了起来……
……
……
大门开启一条缝,桑都露出一只警惕的绿眼睛,将来人上下扫了几眼:“哪位?”
李存善冷冷道:“这是阿姆罗家?”
桑都把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是。”
“昨晚的大火听说了吧?”
他点头。
“把门打开,我们是官府的,要进去搜人。”李存善说着,伸直了脖子,将视线从桑都微秃的头顶上掠进院子扫量起来。
桑都把门又开了一点,稍稍挤出一些应付官差的假笑,但人依然挡在门口,作了个揖:“敢问官爷从属哪家衙门?到区区寒舍搜什么人呢?”
李存善把他往旁一推:“废什么话。”
紧接着,让手下一帮人涌进院子,四散开来搜查。
狗子发急了疯,盯着他们叫。
屋里女人孩子惊叫大哭,被赶到了院子里。
屋后还有个番子老太,挥着拐子赶让他们滚,也被扯到院子里,口中流水似的诅咒着这帮混蛋,用最恶毒的楼兰话。
桑都忙把家人护到墙角,一家人低头忍声。
无论是多有名望的商人,哪怕在这种狐假虎威的小吏面前也不能大声喘气,别说还是一个番商。
富贵,却卑微。
李存善带来的人把好好的人家弄得东倒西歪,最后牵出了那条白色细犬,到前门来给一个侍从一看,他点头道:“正是那天在青羽楼的那只。”
“你过来,我问你。”李存善看向桑都,“前些日子,这细犬为何会出现在青羽楼?”
“青羽楼?”桑都看着小瓜,“它怎么跑到青羽楼去了?”
小瓜眼睛水溜溜的委屈:“呜……”
李存善:“你是狗主,当然问你。”
桑都把绿眼珠子一转,长长叹道:“哦——是这样,前些天这狗跑出去,也不知上哪儿了,狗嘛,三天两头往外浪,后来它又自己跑回了来。但我是真不知它上哪儿撒野去了,如果是跑到青羽楼冲撞了官爷,还请别跟畜生一般见识,请容我回屋取些东西,算作给官爷的赔礼。”
李存善怀疑他,又找不出破绽,便把目光放到他的家人身上,想从老人、女人、和两个孩子身上吓出真相。
这时,一个手下在他耳边低声道:“前后都搜过了,没有可疑之人。”
“卫官……”另一人匆匆跑来,扒在他另一只耳边,咕咕噜噜讲了一串话。
李存善听罢,瞪了桑都一个狠眼,抬手一转身:“走!人在快活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