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街不只是一条街,是纵横二里、遍布着巷道的龙潭虎穴,乌烟瘴气,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是安京城中最让官府头疼的地方。
之前钟坤在时,算是一个龙头,他一死,这条街就群龙无首地闹了起来。
最近大案满天飞,各路衙门应接不暇,更加抽不出人手来对付这帮磨人的游徒散汉,他们就像安京城里的顽疾,没有大罪大恶,但怎么也根除不掉。
这里头有不少人与朝廷官员攀牵着复杂的关系,谁家还没几个拖着一屁股坏账的纨绔子弟?谁家当官的老父亲不会为了闯祸的儿子来滥用职权替人摆平事端?
快活街的人有恃无恐,把路一堵,圈地自守,竟在天子脚下占山为王,一点儿不想可能会被秋后算账的事,眼下能快活几日就先快活几日。
李存善仅带着六名手下前来,一路上早有些迟疑。
来到快活街口,果见几个彪横大汉,在初冬的天儿里袒胸赤膊,磨刀宰羊,旁边挂起三颗血淋淋的、刚剥了皮的羊头。
李存善骑马当头,不去理会这些人,踱着马蹄过去。
砰——
大汉一刀下去,砍断一只羊蹄,骨碌碌滚到马蹄边,马退了两步,怎么都不肯走,他和手下只能下马步行,仍要硬往里闯。
“小子,嫌命长?”那剁肉的眼也不抬地说,继续一刀一刀把羊小腿砍成几截。
李存善将胸膛挺了挺,把一身侍从服撑得笔直,壮起一口气道:“官府办差,闲人让道!”
那大汉听了,嗤笑一声,辣手扯断一条羊筋,塞进嘴里嚼着。
另一个瘦条条的精壮汉子,左臂一条大青龙,右臂一只白头虎,举刀划着磨刀棒,走到李存善面前,“唰”地在他眼前擦出一串火星,狞笑道:“原来是官差大人,不过,哪家官差穿下人的衣服?”
“你!”李存善怒目道,“我是东平王府上二等侍卫官!替王爷办事,尔等速速让开,饶你不死。”
本以为这一句下去,他们会知趣让道。
哪知几人就跟没听见似的,表情也毫无变化,砍羊的继续砍羊,磨刀的接着磨刀,有个包着耳朵的人问同伴:“他说东什么王?”
同伴掏着耳朵,一吹指尖:“东平王。”
“东平什么?”
那人一字一顿地喊:“东、平、王。”
“啊?什么平王?”
“东平……唉,不重要。”
大汉一哄而笑,豁口露出黄的、黑的门牙。
李存善七人脸色十分难看,青一阵白一阵,气得牙痒难耐。
“敢挡王爷的道,”他果断抽刀指过去,“死路一条。”
宰羊大汉“咣”一刀砍进案板里,所有大汉统统围了过来,前前后后地堵住他们。
精瘦汉子啐了一口,冷森森鬼笑道:“呵,是么。”
……
……
“要不是窝头跑得快,你们早被人抓走了,赶明儿得请他吃顿好的。”
说话的小瘦猴绰号叫馒头,大名不知,檀湘子和杨知水就是被他接进快活街的。
在安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几乎每个拐角都有快活街的眼线,望风,探查,偷听消息,行内称“桩”。
这种桩不是孤身一人杵在那里,而要跟“腿”搭档。
桩子得了消息,告诉给腿,腿就立刻跑去通知到下一条街,下条街再通风报信去下下条街,好比驿站换马。
而馒头口中的窝头,就是游番街的腿。
他和桩子蹲在路边吃饭时,从上条街得知东平王府的人正往这边赶,就立刻扔下碗,飞腿狂奔,急急敲开阿姆罗家的门,将里面那一窝“可疑之人”迅速带离,走小路带到了快活街。
馒头一个人欢快地在前面蹦跶,边走边回头说:“路口那几个宰羊的,一个是我二叔,一个是我老舅,其他也都是左邻右舍的大哥,别看他们那个样子,都是摆出来咋呼人的,那是快活街的门脸啊,不绷着一点儿,什么牛鬼蛇神都以为这是随便能来的地方,不过他们打心里是好的,回到家就变成孝子慈父了。”
他欢快归欢快,但都是他一个人的欢快。
快活街主路上的气氛堪称肃杀,夹道站满了没有好脸的人,凶男怒女,左一道疤,右一条疮,各个都像是天生恶鬼,齐齐将又疑又警的眼睛钉在两个新来的陌生人身上。
杨知水来过几回,但从未受到过像今天这样的“盛情迎接”。
主要是因为檀湘子。
尽管她身着便服,但掩不住自带的一身凌然之气,搀着挥不去的官味儿,让整条快活街的人嗅到了一股威胁。
受着这些如山倒来的恶眼,就连“水阎罗”檀湘子也不免紧绷起一颗心来,在袖中攥紧了九节鞭。
二人进了快活街,便仿佛走进鹰巢狼窟,越陷越深,也难以回头。
忽然,有个人迅速地朝杨知水靠去,伸手要抢他身后的卷筒。
他闪身一避,使那人往前一冲,一把捞空,抢了个寂寞,转眼撸起袖子,又要冲过来再夺。
杨知水不想与这些人为敌,只是避让。
馒头忙上来拉住那人:“别别别,他俩都是山天哥的客人,那一位,就是水阎罗啊,钟都卫在武德司的同寅,姓檀,大伙儿叫她檀都卫就行了。”
一听“钟都卫”三个字,整条街都清晰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两边整排的刀剑眼锋,全都敛为了淡淡的忧愁与怀念。
檀杨二人就被这样的目光,送进了一间占地颇大的赌坊:一掷庄。
前堂后院不下三进,来到院中,只见两边各摆了四把交椅,坐了人,椅子后面站着手下,场面颇有几国盟誓的架势。
檀湘子才知道原来街上的人不是平白无故站在那边,而都是跟着自家东头儿谈事来。
当下坐在上座的,是快活街上年纪最大的白胡子老头,九一公公。
檀湘子听说过他,钟坤祖父的世交好友,快活街的三老。没有他,钟坤镇不住快活街。
同样的,没了钟坤,九一公公一个黄土埋到眉毛的老人,也没有管住人的硬实力。
一老一少相辅相成,架住了快活街稳定的局面,可钟坤没了,这个架子就散了。
稍听两句,就能知道这些小地头在争龙头,谁都想成为下一任接管快活街的人。
他们红脖扯嗓,争吵不下,看到生人入内,立刻收了声,把余火化作犀利的视线,朝二人投射过来。
馒头笑着入院,别看他岁数小,身体也小,地位却好像不低。
他灵猴似的跑到坐在九一公公右手边的男人旁,低语了几句,男人看了檀湘子一眼,起身朝众人说道:“诸位,蓬荜有客,商议暂延,请明日再来吧。”
男人约莫四十,生得雅正端方,有几分儒商的风度,实在不像是快活街里混的。
他好像在帮九一公公主持局面,其他人倒也都听他的话,起身离座,同朝大门走来,每个人都扫量了檀杨二人几眼才出去。
有个妖艳的穿狐裘女人,在他们面前兜了一圈儿:“哟,这就是水阎罗?生得可真叫一个俊啊,一千两,跟姐姐走,把你扮得倾国倾城,保准送进宫里当贵妃。”
檀湘子:“……”你再不滚,我怕我会弄死你。
杨知水偷偷瞄去一眼,忍住一抹暗笑。
而那女人虽是看着檀湘子说,但又拿眼角去勾杨知水:“哎哟,小番爷,瞧这眼珠子——”
“快走吧你!”后面来了个长胡子的瘦书生,大手推了她一下肩,“人家是大家闺秀、名门女官,谁看得上你那臊窑子?”
“哼,”女人媚眼一翻,“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一帮人闹哄哄地散了,院里瞬间落了个清净。
经馒头介绍,方知男人名叫龙万里,是这家赌坊的主人。
且不光此一处,大肃各地的一掷庄都是他的,还经营镖局、马场和文房生意,各种买卖都有沾边,是大肃商场里的一号人物。
见到来人,他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道:“二位,龙某是看在已逝的钟都卫和山天的面子,暂容你们一天,明日天黑之前还请务必离开,快活街这座小庙,实在容不下檀都卫这尊大佛。”
如果连快活街这么恶贯满盈的地方都呆不下去,那檀湘子也不知自己还能上哪儿去,看来京城里已无处容身,得先尽快出城救走墨儿。
可出城依然难于登天,只能借助山天海地和奴贩伙计,不过那取决于什么时候找出凶手,不然,精明算计的奴贩子们决然不会平白相助。
“好吧。”她此时也不愿给人多添麻烦,只得答应,“多谢。”
九一公公仙风道骨,眯眼弯弯,眼角垂下白白的的长眉,向杨知水招了下手:“后生,近前来。”
杨知水慢步靠过去,端端地朝他行了一个晚辈礼。
“你啊,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很像。”老人音色沙哑,吐字却又无比清晰,“他姓杨。”
杨知水眸光一闪,当即躬身请教,把声音压得极低:“老前辈说的,可是风无影?”
老人往右一歪头,又极其缓慢地往左一歪头,唇须蠕动着:“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他往前挪了一点,背后发出卷筒里沙子的声响。
龙万里偏耳一听,立刻认出:“这是……火砂?”
杨知水回头看他,不出声。
“所以……”龙万里指着被布包裹的卷筒,“这里面装着遇光即焚的秘密?”
杨知水和檀湘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