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阎罗
月将离2020-09-21 08:594,139

  大肃朝,长兴十三年。

  靖北侯冯家最小的姑娘约莫三四岁,被一个丫环急急忙忙地塞进米缸里。

  丫环麻利地扒掉孩子的一身富贵,扔进灶里烧个精光,又给她胡乱裹上脏兮兮的粗麻小衣服,抹了一脑门子灰。

  小姑娘不大乐意,蹙着浅浅的小眉头,满脸嫌弃:“臭……”

  丫环忙得汗头汗脸,低声快语道:“先委屈姐儿藏在这里,奴婢一会儿就来。”

  她合掌拜了拜,念叨一串“菩萨保佑”,说罢就要盖上板子。

  此时的屋外“呯呯哐哐”惊响不说,马嘶狗吠,还有乱糟糟的喊叫。

  小姑娘心里害怕,一圈泪波在眼眶里团团转,朝丫环伸出一双小手:“不,我要爹爹……”

  丫环红着眼睛,把她往下摁了摁:“小祖宗,求求你可千万别出声,主君说了,只要姐儿在这箱子里不哭不闹,等他找着了,就带你去街上吃糖人,胡万家的。”

  小姑娘收住泪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丫环咬牙一狠心,拖来板子盖好,铺上柴草掩住,终于起身要走。可没出得两步,却闻前院杀声渐近,脚步纷乱而至。

  有人高声厉喝:“靖北侯冯京墨暗通外臣,于关外藏匿私兵火器,谋反歹意昭然若揭,朝野震怒,国人唾骂,陛下有旨,剥其爵,夷三族,家中老幼视为谋逆同党,一概不赦!仆婢下人发配充奴!”

  丫环听了心慌慌的,脸上血色刷地掉光,赶忙扭头,连滚带爬从厨房后门逃走了。

  她摸黑蹿到整座宅子最角落的后墙根下,拨开杂草,往小小的狗洞里拼命钻去。

  一边挣扎着拱,一边委屈地想:我家主君忠心为国谈何谋反?怎的就遭了这样大的罪?无论如何,可千万别报应在这孩子身上啊。求夫人在天之灵保佑姐儿,我实在是尽力了的,生死全看她的造化,可别怪我,我才十六岁,不想死……

  再说那小姑娘,在米缸里躲了很久,乖乖的,只放了个小屁,别的没吭一声。

  昏暗中,孩子闻着米香,迷糊睡去。

  醒来时见自己还在缸里,丫环姐姐不知去向,爹爹一直不来,肚子空空特别寂寞,她有点生气。

  这时,缸子外面闹哄哄的,她扒着透亮的缝隙往外瞧,夜好像深了。

  只见那外边闪过许多冷森森的黑色铠甲,举着火把晃来晃去,翻东找西。

  突然,头顶缸板被“哗”地掀起——

  小姑娘瞬间暴露在亮光之下,被照得睁不开眼,抬手挡在脸前,又怕又疑,眯眼从指缝中去看:“爹、爹爹?”

  冷酷的男人不发一语,手中挥起一道寒光……

  ……

  ……

  十五年后。

  大肃,天成二年。

  檀湘子猛然惊醒。

  方才没留神睡着了,竟还做了个梦。

  一乍醒,梦也如烟般地散了。

  她脚下颠簸阵阵,耳边隆隆作响,身边坐了满地衣衫褴褛的人。

  见到窗外一望无际的旱沙荒景,才想起自己脚下不是地,是车板。

  从西域驶往中原的运奴车。

  自己也在其中。

  这十六辆运人的篷车首尾相接,沙尘漫天,声势浩大地辘辘向东。

  车上几乎清一色西域人,都是颇有姿色的少年少女们。

  最小的看似六七岁,眨着蓝、绿、棕各色眼睛,紧张又茫然,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宠物。

  他们足有上百人,将要被卖进中原,供权贵差使、玩乐,称为番奴。

  除了檀湘子以外,其他车上也零星散着几张中原面孔。

  他们借助蓬乱的头发遮挡敏锐目光,暗中观察着周遭一切,犀利寻觅,没有半点惶然。

  京城武德司的察事,百姓管他们叫“察子”。

  此行察事一共二十人,奉命捉拿妄图混进关内的塞外细作,提前布局,潜入运奴车队以便行事。

  一个月前,武德司获知将有几名突厥细作佯装番奴、藏身商队入关作乱。如此,既能借奴贩之便来蒙混关塞盘查,又可直接被送入重臣贵胄的宅邸成为耳目,甚至直取宫室内闱、左右君臣决断,一旦得逞,真真是引狗入寨。

  故而武德使有令,务必在贩奴车队进入玉门关之前擒获全部细作,不能蹿进一匹毒狼。

  前方不出二十里便是玉门关,车队暂且停下,一面休整,一面派飞骑前往关塞打点,交办通关文书一应事项,预备各级军吏的孝敬银两,以便过关时能够顺顺当当。

  原地等候的番奴则挨个下车放风,奴贩子拿鞭看守,或有走得慢的,抬手就催打。

  以檀湘子为首的二十个察事则行动自如,凶狠的贩子们都离得远远的。

  一来,奴贩知道他们身份,武司察事奉旨办案,无人敢惹。

  二来,他们身上煞气太重。                                

  即便没穿令人望而生畏的玄青蟒甲服,几人杀意凌凌的气质也远盛于常人。

  光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好似一把把未出鞘的嗜血刀,谁碰谁死,瞪谁谁伤,方圆三丈之内,人畜莫近。

  尤其是檀湘子。

  乍看她与番奴无异,若非仔细打量,就很难发现在那身破衣烂衫之下、蓬头垢面之中,深藏着一副谈不上倾什么城、但足以让看过之人不舍移目的脸。

  此时,不远的地方,有个披头散发的落拓男人正往这里望来。

  与所有番奴一样,男人因千里风尘而不修边幅,一张脸一半是胡子,几乎要和头发长到一起去,又被风刮得参差乱飘,像只被雷劈过的獒。

  细看便能发现此人其实岁数不大,估摸二十出头,身条匀停,面容清俊。

  不过,瞎了眼。

  他眼里罩着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像雾气,又像褪了光的珍珠,直叫人叹他白长了一副漂亮的眼眶。

  但这似乎一点儿也不妨碍他左顾右盼地张望,神情还飞扬得很,好像与为首的奴贩认识,不时搭些话,也不会被鞭子抽打。

  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檀湘子,见她转过头来,便微微笑起,撮口吹了声尖哨,音调过于轻薄。

  檀湘子:“……”

  她总觉得他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溜达,但有任务在身,不可节外生枝,就暂且静观其变,只狠狠朝他杀去一个飞刀眼。

  男人似乎觉察到什么,脊梁骨陡然一颤,倒抽了口凉气,连叹两声“好冷”,搓着胳膊转身走了,要上车呆着。

  而几步外,另一个名叫秦无风的察事,看了眼檀湘子,又顺着她方才的视线转看向男人,觉其有几分可疑,随即跟了过去。

  “喂,”他在后面喊道,“你掉钱了。”

  那方向上还有其他几个番奴,正被奴贩子赶着上车,听他这么一声,同时扭过脖子,紧张地摸着自己干瘪的口袋,又疑惑地盯在地上找钱。

  只有那个男人毫无反应,一扎头钻进篷车,靠窗吹起口哨,哨音单调悠长,反复三个调。

  秦无风便朝檀湘子递去一个试探的眼神,想要近一步查探。

  她当场意会,又轻轻往旁瞥了一眼,以示自己有所发现……

  突厥细作都会在身上不同位置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青纹狼首,用于同伙之间的确认,而旁人只会觉得那是一块斑。

  埋伏在商队的察事们,凭借此青纹在百余番奴中锁定一男一女两人。

  眼下檀湘子又有了新的目标,秦无风不露声色地接过她的暗示,斜眼瞧见两个蹲在桶边舀水喝的番奴。

  他们在听到瞎子的哨音后,执瓢的手顿时一停,飞快地交换了下眼神,接着又故作常态继续喝水。

  除了这两人,不远处还有人对那哨音有异样的反应。

  他不经意地晃到檀湘子身畔,侧头低声道:“西侧,还有三个。”

  檀湘子闻言,垂目细想了片刻:两个已经确定的,两个喝水的,加上又发现的三个,还有一个坐在车上以口哨报信的瞎子,五男三女,比意料中的要多。

  “有八只狼?”秦无风又问。

  狼,就是突厥细作。

  “未必是狼,”檀湘子轻摇一下头,“只能说明他们与那瞎子一伙。”

  秦无风:“可除了那些狼,在这么多番奴之中还有谁会以哨音为暗号?难道有人另有企图?”

  檀湘子没答话,而果断道:“叫弟兄们盯好,你随我去查那瞎子。”

  秦无风点头应声,低沉地重咳一声,几个眼色使出去,其余各处的察事们便领了意思,分头盯梢。

  番奴们按车依次下车休整,十六辆车已经过半,此时散在车外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十分好辨,察事们很快就认准了那几个可疑之人。

  檀湘子则缓步靠近瞎子坐的车外,他已经不吹哨了,靠在窗边“看”风景,食指“哒哒”叩着窗沿,半脸胡子中藏着的嘴角总像是在微微笑着。

  而他身边塞了满满一车西域妙龄少女,衣着粗朴,长发蓬乱,因风餐露宿而憔悴,但难掩惊艳绝俗的容颜,脂粉未施就已叫人倾倒不已,但这么多聚在一处,便也觉平淡了。

  反倒是那满脸糙胡的瞎子,坐在其中十分瞩目。

  像极了掉进花丛中的一坨牛屎。檀湘子想。

  她不禁去猜测他和那些奴贩的关系。

  贩子们不打不骂,由他那么一糙货随意和那么一大车美人儿挨身坐着,没有半点儿轰他滚下车的意思,似乎是在默许他的一切行事。

  可见瞎子绝非寻常番奴,很可能连番奴都不是,扮成潦倒的模样混在其间,十有八九带着不轨的图谋。

  檀湘子心中的八成确定又多了一成。

  如此,那这一行奴贩也逃不脱罪责。

  想到此处,她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觉得事情忽然变得难办起来。

  要从西域进入大肃,过关查验十分苛刻,寻常商旅只要文书不全,多半遭拒。

  一旦抓住偷潜入境的,往往就地处决,悬首示众。

  想要绕过盘查而入大肃境内,代价相当大,这也是为什么细作会选择混入商队,尤其是这种贩奴商队。

  然而这帮奴贩能手续齐备地从西域一次运这么多人入关,必是门路颇多且靠山厚重。

  他们的老买主估计也是有遮天之能的人物,有那样的人出面,任凭奴贩什么罪过都能一笔勾销,并且还将继续为他们出去关搜罗异域美姬,这便成了别国细作大有可钻的空子,无异于往自家请贼。

  这时,奴贩头子见檀湘子靠近那辆篷车,拉下脸,立即上前要拦问。

  秦无风抢过一步挡住他, 沉声警告:“敢多事,连你也一并抓了。”

  奴贩头子姓刁,家中行二,常被叫刁二,伙计们敬他一声“刁头儿”。

  刁二替东家天南地北地跑货,脸上挂着几条大疤,一看也是刀尖火海中闯过来的狠角,岂会受人要挟?

  他上下扫了眼秦无风,冷笑回道:“小察子,那车里可都是安京城中王公们订的贵货,万里挑一的人儿,若这女察子过去搅事,碰坏了西域娘儿们半寸皮肉,折价事小,要是消了那些爷儿的兴致,刁某可得洗干净脖子等着被剐了。”

  秦无风自幼在武德司中历练,见识颇多,很清楚这等奴商来头不小,一般人得罪不起。

  可武德司也绝非善类,吃的是皇粮,办的是皇差,怎会被下九流威吓?

  秦无风自仗有命在身,事关国之兴亡,一步不可退,就是当今圣上也得让。

  “再啰嗦,”他冷目睨了下来,藏在袖中的短刀锵地落出袖口半寸,“我先把你剐了。”

  刁二被他眼神慑得一愣,喷了两鼻子粗气,咧嘴磨磨后槽牙:“小子豪横,今日入关,我没工夫同你计较,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武德司是吧?”他拍了拍秦无风的肩,轻蔑一哼,“等着。”

  两人正自较劲儿,檀湘子已走到车前,刚要登上,车里那瞎子忽然朝外开口:

  “早闻大肃武德司,建于肃太祖之手,乃为帝王刺探军情、搜查密报、暗匡朝纲之利器,由最亲最信之人出任武德使,并配察卒六百、书吏二百、察事一百。

  “常人能担任察事已是出类拔萃,这一百佼佼者中又有五位绝顶翘楚,职居察事都卫,能随行武德使左右,人称五行阎罗,而现任此五人中只有一名女子,想必,呵呵,便是阁下了,久仰,水阎罗。”

  他朝檀湘子的方向缓缓“看”来,似乎与她相视着。

  “……”

  而他口中的“水阎罗”檀湘子正不发一语地钉眼看着他,目光杀气四溢……

  ……

继续阅读:第2章 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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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强冷她又被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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