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梦谁怜
流舒2024-09-19 11:1912,708

春天就这样悄然过去,不知不觉中,已有南来的焚风丝丝缕缕透入京城厚重的墙壁,隐隐带来南方边陲渐炙的气息。

朝廷早已表明了态度,绝不会对西百里妥协,却也并未如多数人所预料的动用朝廷大军去镇压,只是令鎏水都督云如海总揽除辖下四营,更兼原南泗驻军军务,并授专阃之权,同时还命附近三郡整顿军马前往支援。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情,老百姓暗地里更听说:云孟的郡主娘娘已经启程来京,而慈宁宫内则堆满了勋贵千金们的画像。

更还有他们不知道的:随着子粒田税的开征,国库终于有了充盈之象;而一场严苛而公正的京察过后,当经过种种考验而过关的各级官员们数年来第一次领到了全额薪俸,而不用再以胡椒盐巴等折兑时,终于都露出了欢心鼓舞的笑容。如此,州察、郡察也就慢慢都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同时,紫金将军瞿濯英则给驻边军队带回了沉甸甸的恩旨和饷银。直到这一切发生,这场倍受怀疑和责难的维新才终于听到了普遍的称赞拥护之声。

但也有不少人将之称为“劫富济贫”。勋戚门阀们也依旧采取着各种手段对抗。但好在京察之后,如今各部官员大多精干,作总的内阁辅员又意志坚定、手段霹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于是,一段日子下来,虽内忧外患,整个国家倒也有条不紊,民心安定,并无惶惑。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此间最雷霆万钧的事件便是“白云巫蛊案”了。说起此案,竟有段离奇掌故。白云乃是城郊一间道观的名称,地处偏僻,一向少人问津,但近来忽然香火繁盛,据说是因来了个游方道士,有些道行,所以引得不少达官贵人前去。这本是件不相干的小事,却不想近日太傅沐沧澜忽身体违和,一日入宫议事时竟然晕倒于宫中。皇上大惊,留其在宫中静养,但好几天下来都不见起色。圣心甚忧,至中宵惊起,梦见帝师身周白云笼罩,望之不祥。后听郑风如之言,搜查白云观,竟于观内挖出刻着太傅生辰八字的桃木小人等物。皇帝震怒,下令彻查。一时间海雨天风,牵连达上百之众,都是一直带头对抗新政的权贵旧勋。

这一日,内宫之中,沐沧澜睁了眼睛,望见面前侍立的内侍总管:“胡公公。”

“太傅,您可终于醒了!”胡福忙上前。

沐沧澜抚着沉重的额,打量四周明黄,知是谁之床榻,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轻轻问道:“陛下呢?”

“议事呢,待会儿就回来。”胡福答,“太傅身上可好?太医说您是旧伤在身,元气已损,又兼着忧心过甚,积劳成疾,本源已经亏,这才会突然爆发,嘱咐您一定要潜心调养些日子,万不可再劳神。”说着就让人把药端上。

沐沧澜刚要拒绝,却闻到那药的异香,心念一动,便接了过来,端碗的手不住在颤。

“太傅,让奴才来吧。”

“不用……”他推辞,抓碗的五指白若透明,全无血气。

胡福没有意外的看见碗从那手中滑下,一碗药汁泼在了地上,也不多言,忙叫人收拾了端下去。只见锦绣堆叠中,沐沧澜背倚靠枕,额上薄汗涔涔,力虚体弱倒是一点也不是假装。

沐沧澜闭着眼睛,长睫在消瘦的颧弓上投下深深黑影,又问了遍:“陛下呢?”

胡福暗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实话:“太傅,陛下是亲自督查巫蛊案去了。”说着便将此案前后经过描述了一遍。

曦儿,你就是这样在……保护我?前后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该恨该怨,还是该感激感动?纵是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一丝宛转,然千回百折终还是只成了沉沉一叹,脱力的手指甚至握不紧拳,沐沧澜睁开了眼睛,盯着放在明黄锦被上自己苍白的双手半晌,缓缓道:“胡公公,请扶我去朝阳殿。”

“这……”

见胡福迟疑,他不由勾了唇角,笑容极浅宛如梦幻:“放心吧,陛下看到我不会不高兴的。我去了,才不枉他一番……良苦用心。”

进得朝阳殿,果见群臣聚集,皇帝在座。

见了他,怀曦顿时眼中一亮,喉中一阵似悲似喜,几乎脱口就要唤他过来,但只能全都压在了心底,端坐在御座之上,吩咐:“快给太傅赐坐。”

却见沐沧澜摇头拒绝:“陛下,臣不敢。臣此来是请罪的。”

“太傅?”怀曦心一紧。

只见沐沧澜垂睫,躬身道:“臣便服见驾,有失体统,请陛下恕罪。”

怀曦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乃是自己悄悄按他尺寸备下的一套雨过天青色的常服。这青衣此刻穿在那病犹未愈的人儿身上,衬得玉肤如脂,潭眸如星,雍容淡雅中更透出丝秀致荏弱,见所未见,惹人心头鹿撞,一阵咚咚,忙道:“太傅不必多礼。”

没料沐沧澜竟索性跪下了:“陛下,臣此来还有大罪要禀。”

怀曦看见他慢慢抬起头来,多日未启的眸子静如往昔,淡淡启唇:“巫蛊之事乃是由臣而起,就连市井百姓都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而臣竟受其害,定是因臣德浅福薄,故才会为妖邪所侵。因此,此案责任大半在臣,是臣疏于修身之故。故臣今特来请罪,请陛下停止调查和株连,免得人心动荡。如要处置,就请处置微臣一人。”说罢,伏地不起,一带素衣没入尘埃之中。

他果然懂得。可自己心中却为何没有快慰,反是浓浓辛酸,在他水裳迤逦,埋没进这皇皇宦海中的一瞬?真不愧是教授自己的人,帝王心术只他一人能懂,千思万想也斗不过他一点念动。沧澜啊沧澜,还是该再叫你声“老师”?你永远都能将我的心思掌握,却为何又都能无动于衷?你知不知道,不管你是骂也好,恨也好,反抗也好,都胜过这些冷漠的表面顺从——你的曦儿要的不是一具冰冷的躯体,他要的是哪怕会一起化劫成灰的燃烧心魂!

一旁执笔拟旨的郑风如抬眼,看见皇帝盯着那伏在地上的人影,眼中波涛汹涌——身若履冰,心如抱炭——重重锦绣层层珠玉堆砌的御座,有几人能知其上冷热?

大约是同病相怜,他不禁想到自己与小谢初识时候,也是一个情潮翻涌,一个全然不应,多少无眠长夜,多少风露中宵,当真是先爱上的先输,耗尽心力好不容易才得来现下幸福。

而眼前这二人,面对的显然更是无期长路。他不由更加同情起宝座上的那个:有谁能想到一国之君心术用尽只为一人平安?此次改革,太傅总揽全局,亦揽下了全部怨恨。门阀权贵对他恨之入骨,明枪暗箭层出不穷,若是让他们知道了他忽然抱恙,必然要伺机反扑。此时内阁群龙无首,定难还击,这样被扳倒而不得善终的首辅权臣史上可谓比比皆是!于是,这没有实权的皇帝才只好定下了此先发制人之计——假巫蛊之名,先一步铲除意欲作梗的权贵,大开杀戒,不惜牺牲自己的英名。如此苦心孤诣,足以感地动天。

然而,那一人却在此时反过来为敌人求情,若是自己身处御座之上这位置,怕也不知该笑该叹。他沐沧澜的确是阻止这场屠戮的最好人选,然而就这样在朝堂上说出,面上不见感动,反是咄咄逼人,这又让定下这苦计的人情何以堪?

转瞬工夫,郑风如脑里已然转了几转。

却见座上怀曦只是苦笑,道:“太傅言重,如今巫蛊已除,首恶已惩,朕又如何会再怪罪谁呢?更何况是太傅你这受害者?”案件再扩大下去就可能不再是敲山震虎,而会真正演进成一场失控的屠杀,当下,的确是结案的最好时机。只是,我们,又要走向何处?

“谢陛下宽宥。”他仍俯首在下。

“朕只当是为太傅纳福。”一切,都停止在刚刚好的时候,除了感情。他微微笑着,只是嘴里越来越苦:我们,的确永远是最最默契的,只有政治。而你——凤眸里泛起薄薄的光晕,追随着那缥缈的青影——你这一番冠冕堂皇是否更意味着你“必须”很快痊愈,才能证明是真受了巫蛊侵袭,从而证明我的英明?

果然听沐沧澜道:“托陛下洪福,臣定会不日痊愈。”

“呵呵,那就太好了。”怀曦觉得自己笑得比哭还难听:“不日”?你就这样急着离开?

“谢陛下……”虚弱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更不要说内力,这一生中还从未感觉抬头是件吃力的事情,虽听出了高高在上的人话音中的凄楚,却无力起身,还他哪怕一个眼神,额点着地面,沐沧澜的苦笑无人能瞧见,叹息亦无人能听清。

怀曦终于发现了什么,那人竟未如所料的当即离去,反是这样伏跪了太久——难道?!身体已快于思想的行动起来,急忙走下玉阶,上前一把扶起那人——“太傅?”揽在怀里的身体软得像云,面上汗珠如雨——心中疑窦陡生,不禁环得更紧。

“陛下……”沐沧澜轻叹了声,终还是无力挣脱他的环抱,只得闭上眼睛。

“太傅,您这是怎么了?”“还没好全?”众臣不论真心假意也都纷纷围拢上来,关心这朝廷第一重臣。

怀曦低头看去,只觉那人容颜如雪,映在一片紫衣玉带当中如一道淡淡的水痕,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抹平消失,登时方寸大乱:何时见过这华彩夺目的人物这般黯淡无神?

正胡思乱想,忽觉身后风声一紧,多年习武的敏锐让他直觉的一躲,一道寒光刺了个空。

——刺客?!

怀曦不敢怠慢,带着怀中人腾身一旋,定睛看去,只见不知几个“朝臣”竟持匕首刺来,个个身手不凡——想必是为刺客假扮。也来不及多想,便抱着怀中人左躲右闪。

这一日殿上议事的朝臣不多,除了次辅张克化外,都是些文臣,于是便只有张克化抢上来空手夺白刃,其余人则只会边躲边喊:“有刺客——来人啊——”

天朝制度,侍卫都立于殿外,此刻很快就一拥而入,赶上殿来,刺客寡不敌众,不多时便被悉数拿下。

“好大的胆子!”怀曦大怒,毕竟恶斗一场有些疲劳,一面喘气一面抱着那人走到殿中,往御案上一倚,低头见那人静静伏于自己身前,双目紧闭,只怕是早又晕厥过去,也顾不得什么刺客、大臣,扯着嗓子急急高呼:“太医,太医!”

立时有机灵的小太监走上前来,要帮他照顾太傅。皇帝却是不容别人触碰那人,伸手就要挥开那多事的人,却在这时,一道银芒爆起,那小太监五指之上竟套着一副精钢所制的爪牙,带着幽幽蓝光狠狠扑将上来,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一副钢牙竟是个小巧的机关,一触他人便能伸出倒勾紧紧抓入皮肉,而勾上有毒——刚才的厮杀都不过是烟雾,这才是隐藏于最后的必杀一击!

待怀曦发现,已然太迟,就在他手即要触到那钢牙的一瞬,一道清风拂过,血花飞溅,世界仿佛因震惊而失声,听得见金属刺入血肉的声音,以及卡在骨骼内的声响。

终于还是张克化反应最快,夺过身边侍卫配剑,一剑砍断那刺客手臂,顿时血雾喷溅。惨叫声中,殿上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只见惊魂未定的皇帝用自己的身体托着那刹时委顿的青影,素裳上五个孔眼血如泉涌,污黑颜色迅速扩散在整个后背,上面还嵌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

“澜……澜……”怀曦自己的气息比怀中人的还乱。

沐沧澜费力的抬睫,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无人能解。

“启禀皇上,此乃南疆奇毒,名曰‘狂花’,毒性刚烈,本是见血封喉,所幸太傅原本内力身后,修习的内功又是圆融通达一路,这才延缓了毒性侵入脏腑,拖到现在。”太医院正道。

御案前的人跳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院正知不能说却还是不得不实言道:“臣等无能,臣等万死,太傅之毒难解,除非……”

“除非什么?”御案被什么重重一拍。

“化功。”太医院众人匍匐在地,“散除内功或许可以排除剧毒,否则,再拖延下去,内力挡不住毒素侵袭,反会助其随血扩散,到时太傅……恐怕……性命难保。”

皇帝几乎将手里的玉石镇纸捏碎,心痛如绞,恨不能直接将自己性命给了那人。谁说登临至高便能掌握一切,那冥冥中的命运却是半点不由人。不得不低下那高贵的头,沉沉点头:“好。”他抬眼,目中血红,一字字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有半点差池,朕灭你们九族!”

“遵旨。”太医们忙一叠声应承,爬起来又各自忙碌。

怀曦便走到那人榻前,宽大富丽的明黄龙床此刻只是一张惨淡病榻,惨白容颜褪尽繁华,一望之间只觉:这世间也该无颜色了罢?心里早已荒芜得寸草不生,连回忆也仿佛都被那片苍白给洗褪了去,只是反反复复浑浑噩噩的想着:没遇到他的时候,自己是如何能过活的?没有他,自己居然也是可以过日子的?真是笑话……

太医们准备好了一应用具,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来,望着呆呆凝注榻上的皇帝,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医正只得给相熟已久的老内侍使了个眼色,胡福便躬身上前,轻声提醒道:“皇上,太医们都准备好啦。”

怀曦却似未闻,仍只盯着那白中透青的容颜,眸里如火,似恨不能将那冰冷暖回。

胡福只得又提醒了一遍:“皇上……?”

却听天子突然发话:“朕……朕……”连说了几遍却还是句不成句,众人只得屏息等候,见那一言九鼎的人嗫喏半晌,握住了榻上人手,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言,却又久久无语,忽的连一个音节都再不发出来,猛然掩面而去。

留下一地太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处理。

医正便看胡福,胡福也只能摇头:皇上没下令行动,谁敢动手?

“让老奴再去问问皇上吧。”胡福只得硬着头皮出去请示,却听身后轻轻一声:“胡公公……”

“太傅?!”众人忙都拥到榻前。

只见沐沧澜睁开了眼睛,吐气如游丝,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解开……”

“解开什么?”

“咳咳……解开……我身上的……”沐沧澜看着为首的两人,眸里隐隐有光,为雪白面色所衬,如既白的东方,晨星闪耀最后的辉光,“十香软筋散……”

扑通两声,众人惊讶的看到太医院医正和大内总管齐齐跪在了病榻之前:“太傅……请太傅体谅,我等并无丝毫加害之心,只是为迎合圣意,让太傅能在宫里多留些日子……”

“咳咳……你们……咳咳……不要说了……”沐沧澜费力的摇了摇头,面上微笑如佛前拈的一瓣幽兰,“解开这药,我好……散功……”

“太傅!”榻前二人齐呼出声。

“我也不想死啊。”沐沧澜淡然笑出声来,然后看向胡福,“跟陛下说:是我自己散的功。其他的……咳咳……就不要再提了……”

“是,太傅。”老总管重重磕下头去,面上老泪纵横,“谢太傅苦心。”

沐沧澜又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流光如水,静缓的于黑暗中潺潺流过: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挽不住温柔,是谁人在唱离歌?那无声的喘息如此哀戚,像是斩不断的尘网纠葛,叫人怎忍心留那一人独陷,这世上最深最冷的孤独……?

足三里上一痛,而后四肢百骸里渐渐涌上股暖流——那是被迷药压制的内力终于得以解脱,快意的流动于每一寸经络,却也带来不可抑制的痛楚,释放的内力也同时推动着毒素的泛滥,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骼都像有群蚂蚁在啃噬,酸麻的感觉腐蚀着最后的意识。

“太傅?太傅?!”

众人的呼唤拉回他最后一线清明,“开始吧……”他点了点头,再无力睁眼,终于陷入了无边死寂。

上前施针辅助化功的太医却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唤从那唇间溢出,隐约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曦儿……”

御苑春去,百花残败。

假山上孤零零的凉亭之内,皇帝将一脸的泪珠埋进了双膝之间。

风摇树动,新绿满枝,天光万丈,生机无限。

唯有那金光辉煌的龙袍怎么看怎么透出无边的绝望——

帝王之怒,血流飘杵;帝王之哀,却只将一人深埋。

胡福走上前去,再不能忍受,扑通一声在那人面前跪了:“皇上……”

皇帝没有抬头,声音里鼻音浓浓:“怎样……”问出口的瞬间,身体忽颤如风中秋叶。

“托皇上洪福,太傅之毒已解!”

“真的?”怀曦骤然抬头,眼里波光流泻,“他怎么样?”

“回皇上:太傅内力尽散,但毒素也随之尽除。据太医说,毒素拔得十分干净,应当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但这一番毕竟对太傅身体伤害甚大,又兼太傅身子原就本源亏损,可能……可能需要漫长时日精心调养……”

怀曦猛然闭目,扇睫剧颤:“这漫长……究竟是多长?”

“皇上……”胡福声音里也带了哽咽,“太傅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请皇上千万要想开一些……”

两行清泪沿着九五之尊的面颊流下,无休无止,十七岁的天子哭得像个孩子:“是朕!是朕害了他啊……”

“不,皇上,您万万不可自责,千万要保重龙体!”望着那不住流泪的人,胡福额上磕出了鲜血,“太傅护驾乃是臣子本份,并非皇上之责;化功解毒,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启禀皇上:太傅的内功,是他自己化去的!”

“你说什么?”怀曦睁眼,精光暴射。

“老奴说的是实话:刚才您走后,太傅醒来,自行化去了内功。”

“怎么可能?!”他想起朝堂上他非同寻常的荏弱,“他身子那么弱,哪里来的力量化功?”

“皇上!”胡福重重叩首下去,“老奴不敢再欺瞒皇上:前日太傅晕倒之后,老奴为了让他能安心在宫里修养,请医正在药里放了十香软筋散。老奴欺君犯上,请皇上降罪……”

十香软筋散?!怀曦已再听不清旁人的言语,脑中轰鸣成一片:难怪他会昏睡了那么久;难怪他会虚弱得连站都没法站;难怪他会连伸手一推的力量都没有,而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致命的魔爪!

难怪……

难怪,他会有那样的笑,带着那样深沉的悲哀……

难怪……

想着想着,他忽然开始苦笑起来,慢慢又变成了纵声长笑,声音如一只受伤的枭鸟,万丈天光都为这凄厉的声音而微颤,一阵风刮过,炽热的焚风竟也能使狂笑的人畏寒似的,紧紧的,用双手环住了双肩——

那副名曰“帝王”的黄金枷锁沉沉的锁住了所有温暖,名曰“寂寞”的冰冷的海总要将这一生深深掩埋。

我不愿!

我不甘!

年轻的君王将十指掐进了自己的两肩。

“起来吧,朕,不怪你。”——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听见皇帝淡淡道。

抱了必死之心的人大喜之下几乎说不出话来:“皇上……”

怀曦抬起了头来,望着面前梨树繁茂的叶片,眼中也似为那葳蕤晕染——“要怪,就怪天吧。”只听他沉声道,凤眸一闪,随即便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说罢,站起身来,沿石阶而下。

一阵风过。

身后,一片绿叶,在这生机万丈的季节,随风落于尘埃……

每月初一是例行的大朝会,一大清早,正殿内已跪满了百官。只听三声鞭响,众人立时肃穆,偌大殿宇之中不闻半点声响。今日,连平时的黄钟大吕吉祥鼓乐也都免了,只见皇帝自暖阁疾步走出,几位内阁重臣也跟着急行至御座前跪下。

怀曦走到正中的明黄帝位上坐下,俯瞰底下臣子三跪九叩,舞拜中似扬起黄土尘烟,谁也看不清谁的嘴脸。待他们叩拜完了,他伸手示意免礼,随即冷冷道:“带上来!”

侍卫们将前日的四个刺客押了上来,摁在地下。

怀曦咬着牙,语如冰珠迸射:“你们到底是受什么人指使,快给朕从实招来!”

四个刺客皆一身是血,想必是已在天牢里受过严刑拷打,此刻仍咬紧牙关,只是不语。

怀曦便道:“你们当知你们犯的乃是弑君之罪,罪诛九族。若是肯供出幕后主使之人,朕或许可以网开一面,饶过你们家人,否则必将你们凌迟处死,连同亲属一个不留。你们可想好了?”

押人的侍卫早在几个刺客的大穴上暗中施力,疼得几人浑身抽搐,一头大汗,却仍是不言不语,甚至连声呻吟都没有。

气氛顿时僵住,纵九五之尊此时也无技可施。

幸好旒珠挡住,其后皇帝的面孔因气愤而扭曲,两手握拳,只恨无处施力。

正在这时,下面却有人施施然出班,言道:“皇上,您金尊玉贵如何能跟这等草寇一般见识?区区这几个毛贼,何劳皇上躬亲御审。”

怀曦挑眉:“那依四皇叔的意思……”

四王笑笑:“天朝制度,大案当由三法司会审,皇上尽可以交给他们。”

三法司指的乃是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一听这话,众人不由都注意到什么——“郑风如呢?”——内阁次辅御史台堂官居然不在朝上。

怀曦眉棱一搐,只见四王呵呵一笑,笑里寒气逼人,破天荒的在朝堂上第一次说了句玩笑话:“别还在被窝里呢吧?”

不知是否受了御座上那面容紧绷的人的影响,殿内无一人敢跟着他笑出声。

怀曦挺直了脊背,鸟瞰下面。

“那刑部的人呢?”笑容戛收,四王忽然厉声喝问。

“回摄政王:刑部尚书陈桥已告病多时啦。”身为“四王党”的刑部侍郎忙躬身趋步上前。

四王从他手里接过叠薄如片纸的东西,漫不经心的一扬:“皇上请看:这些,就是从这几个刺客面上扒下来的人皮面具,模仿几个朝臣的模样做的,做工精细,惟妙惟肖,依我看,不是一般的工艺啊。”

胡福下去将几张面具奉于圣前。

怀曦扫了一眼,淡淡勾唇:“四皇叔还是直说了吧。”

四王冷冷一笑,道:“好。这些面具还有那副毒爪,都是一个人的杰作——工部员外郎——谢光!”

怀曦听到了山雨欲来的满楼风声。

只听殿外一阵金属碰击之响,两个披头散发的人被押进殿来,因为死死抱着不肯分开,便只能一起被锁了来。刑部侍郎忍着一肚子好笑,边命人解开锁链,边道:“郑大人,得罪啦。”

一人抬起头来,拂开覆面青丝,眸中清寒,果然是那年轻俊美的次辅,朝人投去冷然一瞥,并不多言,只是手中仍不放松。

“圣上面前,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立刻便有四王党和保守的老人们数落出声。

郑风如充耳不闻,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天子,眼波涌动。

怀曦看到了那恳求,更看到了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不闪不避紧紧交握的两手。

“分开他们!”却听四王吩咐。

“慢着……”怀曦刚要阻止,却听有人惊呼一声:“我们上当了,这个不是谢光!”

被强行分开后,一直被郑风如紧拥的人终于露出了真面——显然是假冒的!众人议论声中,郑风如跪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臣万死。”

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了马车里的人,谢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感激好像已经睡了很久很久,只能隐约想起:不知是多久以前,师兄喂了自己一碗莲子羹,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对了,师兄呢?想着,他掀开了前头的布帘。

“哎哟,我的小谢少爷!”赶车的郑府老奴差点没急出眼泪来,却已无力回天。

谢光看见:巍巍城楼之下,一袭青衣于晨曦之中翩跹舒卷——“太傅?!”

衣袂当风,人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沐沧澜静静道:“拿下。”

四周官兵一拥而上,将这差点漏网的员外郎押了下去。

“太傅,咱可以回宫了吧?”侍立一片的小宫监忙问,要是太傅在外有半点差池,皇上不扒了他们几个的皮才怪!偷眼看去,这片刻工夫,那人额上竟已有了一层薄汗,心里登时打起鼓来。

幸好沐沧澜是点了点头:“好。”

正要扶他回宫,却又见他摇头:“等一下。”

“……太傅?”

“我要回府一趟。”

“啊?可是太傅,皇上他……”

沐沧澜极低极轻的冷笑了一声,回答:“我不过是回府换件衣服。”

“太傅您的衣服宫里不都备好了吗?”

“是朝服。”沐沧澜终于抬睫,疏淡眉目中依稀仍是那帝王之师万民之宰的风采,无人能抹杀,无人能掩盖,即使是如斯苍白。

“是,太傅。”旁人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要扶他起身,手却在触碰到那玉色手背的瞬间又骤然缩回,小太监急忙跪下了,叩首道:“奴才该死。奴才一时情急,冒犯太傅贵体,请太傅恕罪。”——知道他的洁癖,服侍的人都遵御旨不得直接触碰他肌肤。

却见沐沧澜摇头:“起来吧,告什么罪啊。”

“可是,太傅……”小太监还是吓得不敢伸手。

“哪儿还有什么洁不洁的?”沐沧澜在椅内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熙攘京师,轻轻一笑,素如梨花,“你不来扶我,我自己怎么站得起来啊?”

“御史大夫帮助罪犯潜逃,刑部尚书告病假已告了两月,三堂会审,三个堂官已经去了俩,请问这三法司还怎么审得了案?”四王的声音像磨涩的琴弦,发出尖锐的啸鸣。

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怀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四皇叔究竟想怎样?”

四王昂首,与御座上的人对视:“循成例,复祖制。”

“什么成例?”

却见四王不慌不忙的踱起步来。他旁边的刑部侍郎立即奏道:“成例即是宣和三年僖宗时候,乱党谋逆,天下大乱,最后朝廷乃循祖制,行‘四王议政’,终于成功一举平叛。”

四王议政?呵呵,是他四王爷一人议政吧!怀曦此刻不怒反笑:这哪里是要审案,分明是要逼宫!狼子野心,终于昭然若揭。想到此,心中反是异常平静,沉然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众臣,他站起身来,立于九层台阶之上,清晰的朗声说道:“同意‘四王议政’的,都给朕站出来!”

宫门次第打开,迎入那紫袍玉带——唯一可在宫中乘坐肩舆的人漫漫看过一路行来的龙阁凤台,紫烟流霞笼罩的金碧辉煌在晨光中莫测庄严。

“太傅。”一路上都有人呼唤请安。

肩舆上的人并不说话,只微微点头,目光自那云山雾罩上收回,梁冠朝服映衬下,不怒自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静定沉稳,风骨清绝。

紫禁守军要么就是随他守卫过天京的旧部,要么就听闻过太傅独闯敌营全身而退的传奇风采,人人都敬他若神。平日里早朝时分天还未亮,来去匆匆间都还从未亲眼见识过这天下第一人的风采,今朝难得晨光煊赫、肩舆堂皇,人们看他从容沐阳光而来——面色略素,是因以身救驾;身影清癯,是为国事劳形——一见之下不由都真心钦佩,目光一直追随他行至玉阶之下,见他终于启了唇,对立在阶前的侍卫统领道:“张宏图。”

“是,太傅!”

“当年是你跟着我夜袭北蛮军营,一把马刀连砍十个蛮兵吧。”

“是,太傅!”

“好,好汉子!今天,你可敢还跟着我闯一闯龙潭虎穴?”

“敢,太傅!”这一次,回应他的是一片山海般的呼声。

“好,都是好样的!待会儿听我号令,让你们上殿你们就冲进殿去,叫你们拿谁就抓谁,不要问原因,可做得到?”

“是,太傅!”应声震云。

他相信,那金殿之内也是能听得见的。

沐沧澜下了肩舆,一步步向九十九级玉阶上走去。

金殿之内已经像炸开了锅,四王党抛出了所谓“四王议政”,而皇帝和内阁的支持者们则强烈反对,两派在朝堂上争着争着几乎就要动起手来。

怀曦只是冷笑,冷冷观看。

“皇上,慈宁宫那头已经派人照看了,太皇太后说她没什么旨意,她年事已高,于朝政早就不想再管了。”胡福俯耳言道。

“很好。”怀曦薄唇微扬,“你再悄悄的派人,调一班侍卫进来。”

“是,皇上。不过,皇上啊,摄政王可领着侍卫内大臣的头衔,侍卫们名义上都该归他调遣。”

“那你就直接问他们:贪生怕死的王爷和同生共死的皇帝,他们选哪一个?”少年天子从容一笑,眸中清湛,临万丈深渊却全无畏惧,坐看江山风云变色,仿佛只是闲看庭前云舒云卷。

看得胡福不禁心旌激荡,正要悄悄再溜出殿去,却见殿门豁开,一道天光照进满室昏暗。

九重阶上,皇帝急忙朝前走了一大步:“澜?!”

“陛下。”他扬起脸,目光于空中交汇,刹那错觉——仍是那时那日,大兵压境,国难当头,他在阶上,他在阶下,一道看一轮红日东升,遍照这大好河山。

“陛下,臣来迟一步,请陛下恕罪。”他仍像从前一样跪地行礼,一丝不苟,只是多了需要旁人的搀扶。

“太傅请起,赐坐。”一股暖流仍像从前样涌上,只是多了些许苦涩参杂其间。

沐沧澜坦然落座,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于是他就只当刚才的吵闹没发生过,自顾对皇帝奏道:“陛下,审理刺客的事,臣有个建议。”

“太傅请说。”

满朝屏息凝听沐沧澜一字字言道:“臣建议:三公会审。”

“三公会审?”

沐沧澜点头,从容一笑:“三公便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分掌政务、军务和监察,此为始皇所设,乃千百年来朝廷政局之基本,也是三堂会审的起源。今日,既然三堂不齐,不如恢复本初,行这三公会审,如何?”

皇帝自然立刻答:“甚好。”

沐沧澜颔首微笑,眸光如水,一一滑过殿内诸人——载舟覆舟,却是这最圆融平和之物,最后蕴聚于一人脸上,静是沧海,深也是汪洋:“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四王哼了声,反问:“不知这‘三公’是指哪三位?”

“现下朝廷制度是军政合一统归内阁,故宰相和太尉便由张相和在下忝居,而御史大夫——”他没有看跪在一旁的郑风如,而直视向四王,“王爷向来公正廉洁,最爱督导臣下,御史大夫之缺不如由王爷屈尊来担,我想这是再合适不过了。”

“是啊,四皇叔,朕也最信得过你。”

四王抬头看去,九重阶上,少年笑着,睨视下来。他也回之冷冷一笑,道:“好啊,这个新鲜,本王姑且一试。只是请问太傅,若是发现其中有人包庇罪犯,偏袒存私,该当如何?”

沐沧澜正色:“任凭国法处置。”

“好,太傅说得好!大家可都记住了?”四王哈哈长笑,后凛然一顿,厉声问道,“那请问太傅:谢光何在?”

“怎么?王爷难道是怀疑我沐沧澜将他给藏起来了?”

“谁不知道内阁同气连枝,无事不为太傅马首是瞻。”

沐沧澜轻笑摇头,一旁郑风如只觉心忽被只大手捏住——

谢光果然被押了上来。

“小谢!”不顾一切的他扑将上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师兄?”谢光仍不明所以,只是心疼的用手去擦他下唇淋漓的鲜血。

郑风如一把握住他手,贝齿又一次咬住了下唇,屏住了呼吸。

只听沐沧澜道:“人已经带来了,王爷可以问话了。”

四王便指着人皮面具和指套,问谢光:“这些个,是你做的吗?”

“小谢——”郑风如刚想说什么,只听沐沧澜一声令下:“拿下。”两个侍卫冲进殿来,不由分说反剪了郑氏双臂,将他拖到一边,封了穴道。

见此情形,殿上刚才咄咄逼人的一方里已开始有人往人群里回缩。

“师兄?!你们干什么?”

四王不容谢光再叫,又厉声问了一遍:“这些,是你做的吗?”

谢光不明所以,只顾关切那头郑风如状况,随意扫了眼面具,点了点头:“是我做的。”

那边郑风如急泪登时迸了出来。

只听四王又问:“是什么人让你做的?”

谢光摇头,急急回答:“我不认识他们。”眼仍盯着郑风如。

郑风如双泪长流,纵口能言,也已为绝望哽咽。

四王继续问:“那为什么帮他们做?”

提到这个,谢光的注意力终于有所回转,絮絮道:“他们拿来的图纸太漂亮了,还有材料,我从来没见过,都带着股异香,奇妙极了。”眼神清澈,如初生婴孩。

郑风如已再不忍相看,垂首只是不住落泪。

“哦,怎么个漂亮,怎么个香法?”这次是沐沧澜问的。

“那些草和树皮都是中原没有的,还有皮子,是真正的人皮,保存得那么好,那么香,他们说,是用蛊虫养的少女的肌肤……”

审问至此,刺客来历还有什么不明白?

朝堂上众人心都一松,刚才各自沉浮现下都只想尽快各自掩盖。

四王何等人物,眼见目下众臣嗫喏情形,又迟迟不见太皇太后来援,已知今日逼宫无望,倒也能屈能伸,也就不做无谓纠缠,顺着道:“果然是西百里那逆贼,哪天捉到他人,必将其碎尸万段!”

“王爷忠君体国,沧澜佩服。”他端坐椅中,紫袍凝重,淡然一笑,与日月齐辉,与江山同春,抬眸朝阶上,“此案就此作结,不知圣意如何?”

那笑如晨曦月华,普天之下,无有私照,怀曦凝望良久,点了点头:“都依太傅。”心中却喜忧参半,浮沉熬煎——

若我不是皇帝,你,又会如何?

想过千遍,却终无法成言。

只听下面四王说道:“既然结案,那便要有个结果:这些人,太傅打算如何处置?”

虽被点了穴道,可身体还是止不住打颤,郑风如双眸盯着沐沧澜,眼中火焰像要将那紫袍烧穿。

沐沧澜敛容,眸如秋水,寒光熠熠,依稀还是那柄离匣宝剑,铿然道:“首恶西百里逆天犯上,其行发指,其心可诛,令鎏水云如海统领南疆兵马,征讨叛逆,不枭西氏首级,不灭南泗战火。今行刺四人罪犯弑君,无可饶恕,即日东市凌迟,追捕其九族。从犯谢光,身为朝臣,沉溺机巧,不辨忠奸,竟助纣为虐,危害圣君,不惩不足以警百官,但顾念其曾有功勋,皇上又一向仁厚,故今赐饮鸩自裁,以全尸首。”

说罢,便有侍卫端了酒杯上来,清波荡漾,却是穿肠剧毒。

纵再迟钝,谢光此时也明白了事情经过,脑中轰隆而过,懵懵懂懂,原来已是一生一世;不经意间,竟已到了告别时候。为何从无警示,为何从无兆头?嘎然而止间,一切,已再难回头;一切,甚至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师兄?你……你明知我爱笑,却为何如此泪流?

郑风如浑身颤抖,面如金纸,一双桃花美目已成了流泪之泉,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转眸向御座,却看见皇帝也是黯然垂首,旒珠轻颤。

“师兄……”谢光终于开口,深深望来。

小谢!泪眼模糊,却无法去拭。不知自己的眼神又能否为对方看清:这一眼便是永诀了啊,黄泉路上,来生来世,还要靠这一眼相认、重来……

“师兄,小谢很笨,小谢不懂爱,但小谢这辈子只对一个人好,那就是你,师兄。”说罢举杯,再无犹豫,仰首咽尽。

所有人心都是一抽,见他颓然倒地,轻如鸿毛。

生命流逝,如一片枯萎的树叶。

这般轻易,教人胆寒。

怀曦看见郑风如一口鲜血喷出,猝然晕厥在爱人尸首之旁,碧血飞溅三尺,染了一地冰凉金砖,整个朝堂有如一把巨大的桃花扇面,上书着那一句情深不寿的预言。

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发生,危机消于无形,众人如鸟兽散。

他不想管,也不想看,一双眼只是牢牢锁在阶下那端坐的人身上,看见那紫袍纹丝不动,那眉目如冷月如寒山,垂敛的长睫如休憩的蝶。他一步步走下玉阶去,那人也仍连睫都不抬。

皇帝走到那人面前,蹲了下来,仰起脸。

静水般的眸里不得不映出了少年的眼,沐沧澜看见其中——旒珠挡不住的——波光流转,让人的心奇异的抽痛。

良久良久,一滴清泪,终于从那眼里滑了出来,幻化入一片宝珠光彩,他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是那个英姿勃发的天子,还是那个一意追随的男孩,只是那孤独,永无更改……人心终不似那池水,无风也能掀波澜——

正似幻似真,却被人腾身抱起。

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他的眸转瞬已又恢复了深黑,静静面对着咫尺的天颜。

“以后,由我来保护你。”——天子的命令,不容反对。

他没有回答,闭上了双眼,却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有身影浮现——一个倔强而又孤单的少年……

《天朝史》载:景弘四年,苗人刺帝,不成,伤太傅沐沧澜。帝怒,剐刺客于东市。人竞购皮肉,贡于祠内,祈太傅长生。时工部员外郎谢光亦牵连其内,帝宅心仁厚,乃赐全尸。御史大夫郑风如知法犯法,徇私包庇,乃撤其职,仍留内阁行走,戴罪立功。郑氏感激涕零,鞠躬尽瘁,恪尽职守,不过数月,乃官复原职。

继续阅读:第九章 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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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梦沧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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