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夏时光,蝉鸣万丈。
佛前,一白衣男子翩然起身,对一旁的灰袍僧人微微一笑:“大师,都说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怎么此方外之地也这般虫鸣聒噪?”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僧人回之一笑,“所谓幡动,心动;心静,虫静。”
“果然是得道高僧,非吾辈俗人能及。”白衣男子轻笑摇头。
“郑大人过谦,大人聪慧绝伦,只是执念太深而已。”
“哦?”白衣男子转过眸来,昔日横波目今日依旧风华流转,却已再不复当时清醇,缓缓言道,“人生在世,哪有不执着的人呢?人间自古有情痴,不是吗,雪舟大师?”
雪舟垂眸顿首:“阿弥陀佛。”
“不知大师可喜欢花呢?”郑风如笑了笑,风姿绰约依旧,一袭白衣更显无比清逸,一扬袖一抬手间仍如前般飘逸,又更添了几分疏离,若隐若现的风情如袖里不经意间飘出的幽香,欲说还休。
连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也闻到了什么:“……郑大人?”
郑风如看着他,并无丝毫局促,笑容如那幽香若有似无:“前几日东瀛进贡了些香料,皇上随手赏了我。这香初闻明媚,后调刚烈,名曰‘樱见’。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暗香盈袖,雪舟点了点头,面上露出种似眷似惘神色,幽幽道:“此乃樱花之香,樱花花期甚短,绚烂之极亦是生命之极,随后断然离去,不污不染,不卑不残。”
“大师好像是在说人哪……”
雪舟抬眸,眼底的波光映在对面清明的镜眸。
郑风如笑容依旧:“诸樱拂。”三个字,像是魔咒,又像是佛语。
年轻的高僧像后退了一步。
白衣书生立在原地,如拈花的佛陀,正要将人点悟,轻笑着道来:“我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穷书生喜欢上了当朝太师的独生女,最后用一首咏樱诗打动了芳心。太师经不起爱女软磨硬泡,居然真的答应了婚事,让他们定了亲。结果一朝巨变,太师谋反身覆,那小姐也被抄没入宫中为奴。本来,其实若是她说她已有了人家,就可以不用为奴,而改和未婚夫一起流放。但她坚决不承认已许配人家,毅然决然的进了宫——”
他接了下去:“那天,我在大街上拦住了她,我当众对那些押解她入宫的人说:我是她丈夫!可是,她给了我一巴掌,大声说:‘放屁!’,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说粗话,也是第一次见她哭……”一行清泪从出家人眼中流了出来,另一边则在眶里盈盈打转。
郑风如伸出手来替他擦去,深邃的眼中流水已然干涸,只剩下无波的古井,轻轻说道:“不要流泪,我们爱的人不爱我们哭。”
雪舟盯着他:“你认识樱拂?”
“不认识。”郑风如摇头,“我只见过她的尸首。”
“她……真的是投井殉主?”他一把握住他手。
“是投井。”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痛,仍是那般含笑相视,“不过,是不是殉主,我就不知道了。”
他握得更紧:“你是说……”
他注视着他眼,一字字道:“那天,我在璐河驿发现了些奇怪的事情:皇后娘娘在薨逝前似乎见过一个人。”
“是谁?”
他的眼像是个无底的黑洞:“桌上只有一杯茶,放在靠左手的位置上。”故意顿了一顿,惹得对方呼吸都乍停,然后才缓缓道来:“大师不妨回忆一下:那时候,是谁右手有伤,只能用左手?”
雪舟又后退了一步,松开了紧抓的手,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掌,仿佛这就是杀人的元凶。
郑风如的手已经被握得青一块白一块,但他却丝毫未觉痛楚。人生中最痛的一刻已然经过,如今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走到那深重喘息的人跟前,他居然还可以如常的笑:“大师,都忘了问你了:明天是刘太妃的头七,宫里要作水路道场,想请大师主持,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雪舟抬起头来:“贫僧愿往。”
郑风如笑容更深,反握住了他手:“好,那就随我进宫吧。”
“朕不看了。”年轻的皇帝终于不耐烦的站起身来,“还是由太皇太后作主吧。”说罢便走,丢下身后一殿战战兢兢的年轻闺秀。
说实话,怀曦对女人一向没什么映象,从这些天太皇太后精挑细选的秀女,到以前父皇宫里那几个妃嫔。生来他就知道自己是燮阳帝唯一的子嗣,但其实并非马后嫡出,而传说是东宫里一个地位并不高的美人,母亲在生他的时候血崩而死。马后无子,便成了他名义上的母亲。宫里的其他女人则都一向待他不冷不热,目光里偶尔甚至有敌意流露,他只是装作不懂,将自己缩在壳内,如一只小小的蜗牛,直到十岁,离开那片南国的天空。所以在这几年,陆续接到她们的死讯的时候,他也并没有什么悲伤,只是见太皇太后日渐疑神疑鬼,有时会想要不要请个高僧来为她开解开解。可是,当今天,看到这群莺莺燕燕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不记得是几岁了,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快满十八的天子侧首枕在那人的膝盖上,笑容如孩童,“我把一只死老鼠放在了刘良娣的枕头下面,因为我觉得她的眼睛长得好像老鼠……呵呵……”
沐沧澜凭栏倚坐,目光落在御苑葱绿深处。
怀曦抬睫看着他侧脸,早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的继续:“结果被抓了个正着,人赃俱获,我以为她肯定要告诉父皇来罚我,谁知道,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呵呵,让我虚惊一场……”
他听出了那笑声里的沉湎不舍,于是,转过了头来。
“澜啊。”年轻天子望着他终于回转的眸子,下巴在他手背上磨蹭,微微有些扎人,“今天是她头七呢。”
“陛下……”头一次,他因问心有愧而说得惴惴不安,“……很想她们吗?”
“也不是啦。我心里当然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怀曦因为他少有的几句言语露出灿烂笑脸,然而,却仍能让人捕捉到其内的隐隐惶惑,“澜啊,我只是想:小时候以为会永远不变的,怎么会这样不知不觉的,就不在了呢?”
“陛下……”
回答他的是一如既往的拥抱,天朝的帝君将他紧紧拥住,如同环拥着整个江山,皇冠深深埋进他怀内。
身体已经不会再有太多的抗拒,似乎是因无力,又似乎是已习惯:有时候是孩子似的熊抱,死死将人箍住,连透气都困难,四肢都恨不得攀在他身上,仿佛还要如以前般跟他海角天涯;有时候则是暴君般的霸占,死死攥住不肯松手,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揉进血肉。
然后,吻就落了下来。凑在哪里就吻哪里,从胸膛、到小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为这火焰灼过,又像是巨石碾过,带着这社稷的沉重,金冠硌得人胸口生疼。不堪承受似的,他整个脊背都倚在了阑干上,看见怀里少年的脊背,不知何时多了英挺苍劲,但却仍如孩提时那般,弓起时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一颗颗的骨珠——
“曦儿应该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老师,不是我不吃,是蛮子的菜烧得实在太难吃了!”
“难怪曦儿这么瘦,背上鼓起来跟算盘珠子一样。”
“是啊,曦儿真的很可怜的。老师啊,以后你烧给我吃好不好?”
“好。呃,不过……我不保证比蛮子烧得好。”
“什么?!天哪,我凤怀曦怎么这么命苦!”
“什么话?!老师有义务给学生做饭吗?将来你自己找个好媳妇做去。”
“才不!我就要老师,就要老师!呵呵呵呵,哎,老师,你别走啊……”
——“澜,你怎么还这么瘦啊?”
“嘎……”从回忆中惊起,这才发现一切都已换了时空。
龙袍下的手慢慢拂过他每一颗脊珠,带着暧昧的温柔,这次是怀曦在说着:“在宫里修养了这么久了都养不胖,摸起来像摸算盘珠子。”
焚风扑面,身后石栏却沁凉如冰,贴在上面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凉意。
身前的人却忽然停了手。“澜,我……”怀曦抬起了头来,痴痴望着他,“我少娶一个好不好?”
沐沧澜一怔,眼眶忽然有点酸痛。
少年望着他,有点委屈,有点恳求,亦有点辛酸:“我刚才看到那些女孩子,忽然就想起了刘良娣,她死得那么可怜,那么孤单……”
沐沧澜别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一如既往的不予理睬,每当他说起有关他俩感情的事来,怀曦自嘲的一笑,也不勉强,站起身来,道:“我去处理政务了。”说着便匆匆离去。
冰冷石栏上,一滴清泪,于无人知处悄悄滑落下来。
刘太妃头七一过,皇帝的婚事也就开始正式提到议程。充实后宫的人选已经由太皇太后亲自选定,皇帝孝顺,拿到名册看也不看,就道了句:“凭皇祖母作主。”轻飘飘一句话,却累得全宫上下乃至全国上下都忙碌起来。
宫里进出的人多了,也就不免是非也多,居然有流言风起,道纯孝皇后并非殉情而死,而是和其他陆续死去的燮阳帝宫嫔们一样,都是死于非命。蜚短流长虽无稽,却也引得即将进宫的秀女们惶惶不安,而她们又多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一时间,就连朝堂之上也有风传。
“哼,害怕就不要嫁进来。”怀曦面上冷冷一笑,心中却也不禁也升起些疑惑:父皇虽说陷身敌手,却毕竟还活着,马后此刻殉情未免草率。而不过四年,父皇的旧人居然都已死了个干净。一切如散珠,一经串起,就的确透着丝古怪。想着,他抬头,问面前肃立的人:“郑风如,你怎么看?”
昔日君前亦能嘻笑如常的人此时竟是凝立如玉,上头不问就绝不多发一言,平日在朝上朝下更是连笑容都少见。人都说自太傅沐沧澜退居深宫养伤之后,他这个次辅板起脸来,与张克化一文一武,倒是真成了秉持内阁的栋梁。于是,数月下来,以前时不时就要语出惊人、行止夺人的人如今倒只有一样被谓为奇观:除上朝外,一身白衣,绝无更换。听到怀曦问话,只淡淡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哦?这话倒也不错,不过……”怀曦心中已有打算,并不能为三言两语更改,“这样闹得人心惶惶也不是办法,你暗中去查一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陛下。”
“嗯。”怀曦信任的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雪舟法师还在慈宁宫?”
“是啊,他佛法精深,甚得太后倚重,平常最爱听他说法。”
“的确是个得道高僧啊。听说你也和他交情不错?”
郑风如终于透出一笑:“百无聊赖,此生所托已去,唯佛法能使心情平静。”
“风如……”怀曦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朕……对不住你。”
“陛下这样说是要折死微臣。”郑风如摇头,“当时陛下也是有心无力。”
心里有根弦被拨了一下,怀曦面色渐沉:“朕,的确只是个挂名天子啊。”
郑风如沉定如水,一字一句道来:“依着规矩,陛下大婚之后便可亲政,一朝权在手便可把令来行,到那时,便没什么是由不得您的了。”
“唔。”怀曦不置可否,又问,“最近朝廷上如何?”
“自太傅病休后,的确乱了一阵子。”
“哦?”听得出来,皇帝的声音里有些不高兴。
郑风如便又补充:“不过现在都已经习惯了,各部也已上了正轨。朝政上头,太傅虽说是不可或缺,但毕竟不过是一人而已,当真缺少了,大伙儿一道努努力,也总能补上。何况现在皇上年纪渐长,日益圣明,下头领会着您的意思办也就都能顺了,倒也并不再全盘依赖内阁首辅的票拟。太傅他也可以安心修养啦。”
说着说着,便见怀曦果然露出了笑意。郑风如不动声色,知道火候已到,多说无益。这权力之争由来就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先头是年纪还小,只恨不能将自己连带着那江山都交到那一人手里把持;现如今却因爱生恨,又恨不能将那人连带着江山都掌握到自己手里。困住那人之身不过困一时,困住那人之心却不知要耗几世,皇帝越急就越想抓权,而越想抓权就必定要生罅隙。小谢啊小谢——不禁暗中在袖里握紧了拳——原谅师兄在世上少时苟延残喘,待为你报了大仇,便立刻下来陪你。
正想着,只听殿外有人来报:南疆急件!
郑风如接过,眼睛一扫,立刻呈上:“陛下,鎏水失守!”
怀曦匆匆浏览一遍,将折子往地下一扔,就冲了出去。
郑风如看着他的背影,勾起的唇角不知是笑是泣。
“太傅,您身子还没好全忽,就先歇会儿吧,待会儿再画也来得及。”朝阳殿里,胡福边研磨,边苦劝那伏案作画的人。
“不碍的,待会儿陛下回来就画不成了。”沐沧澜头也不抬,伏在偌大卷轴之上,一笔笔勾勒开去。
“怎么就画不成呢?”
沐沧澜终于笔下一顿,流露淡淡一笑:“还不是跟你一个理由。”眉间难得竟见丝丝暖意。
“那也是皇上担心太傅身体啊。”胡福忍不住叹气,自散功解毒之后,沐沧澜的脸色便未有过一时红润,身形更是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先前是连路都走不了,而好不容易养到现在,虽说行动无碍了,却也还是风吹就倒般的清癯。
正胡思乱想,忽听沐沧澜道:“快,快帮我收起来。”
“怎么?”
“好像是陛下……”
沐沧澜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得那巍巍天阶铿锵作响,全天下也只有一人敢在这深宫大内如此放肆迈步。胡福知道厉害,忙帮着将卷轴卷起,叫小太监抬到后面。
怀曦进门,余光正好瞥见几个小太监似乎搬了什么东西避着他退了出去,刚要询问,却见沐沧澜正要行礼:“陛下。”
“免了。”他忙道,眸光一转,看见他手里拿着管笔,案上却是连张纸片都没有,不由就拧了眉峰,“太傅在忙什么?”
寝宫之内倒是第一次听他这样称呼,沐沧澜竟是一愣方缓过神来,回答:“没忙什么,信手涂鸦而已。”
“哦?”怀曦的目光扫过干干净净的桌面,“那怎不见大作?”
沐沧澜听出他弦外有音,索性沉默。
得不到回答的人忽然就暴跳:“我知道你在忙什么,在‘涂鸦’什么,自然是这社稷万民,大好河山!”
他抬睫望着自己自小以江山社稷托付的学生,苦笑反问:“陛下此言何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为一国之君,陛下难道对这些还有所疑问?”
怀曦喉里血气翻腾,亦反问过去:“站在你面前的难道只是一国之君?”
“微臣不明白。”
怀曦一把拉开桌案,直冲到他面前:“如果我不是皇帝呢,你还会这样对我吗?你会看我一眼吗?你眼里除了江山社稷,到底有没有我凤怀曦?!我除了是皇帝,还是你的曦儿啊!你心里到底是把我看成你的什么人?是不是如果不是我姓凤,你就还会去对别人这么好,什么凤东儿、凤北儿、凤南儿!”压抑了许久的话,就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皇上?!”自沐沧澜重伤以来,怀曦待他都是小心翼翼,温柔呵护,沐沧澜虽一直冷淡,但两人这些天来倒也还算平静,怎么今天怀曦如此一反常态?等胡福反应过来,想来阻止,却已晚了一步。
只见皇帝已将那人推倒在了桌案上。想是手劲过大,那人吃痛的皱了眉。然而,泪,却从按住他的人眼中流了下来。
怀曦撕开了那素色前襟,清淡如莲的幽香萦绕而来。他的火热陷在这片清冷里,世上已没有比这更紧的熨贴,却为何有隔着天涯之感?手底下就像抱着一捧雪、一瓣花,攥得再用力手里也都是轻飘飘的,而再热了又担心会融化,但就是不敢松,生怕一松手,那雪花便会随风而化。
“澜,你告诉我,你回答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当好皇帝我就当;你让我韬光养晦我就忍;你说要巡游天下,我再舍不得也放你走;你不让我派瞿濯英去南泗,我就收回成命出尔反尔;你让我成亲大婚,好,我也成!可是现在,鎏水失守,国土沦丧,朝廷颜面丢尽!我对你全心全意,可我又得到了什么?!是国家,还是你?!你说啊,你说话啊!”嘶吼着,他一口咬在那玉石光洁的肩膀,他清晰的感觉到那人的抽搐,却始终得不到回答。
“陛下……太傅……”胡福见了血红,急忙扑通跪下,拼命磕头,“太傅,求求您了,您就说句话吧!”
沐沧澜仰首,望着雕龙刻凤的头顶——从几时起的,已再见不到那高远清朗的天空,而只有无动于衷的华丽顶穹?看着看着,他轻轻的笑了起来,终于开了口:“我说了,陛下就会停下来吗?”
怀曦一怔,满口血腥。
是啊,他停不下来,他的确停不下来!自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中了蛊毒,爱得深得恨不得互为血肉,最终却发现原来只是自己割肉饲蛊,养大那嗜心吸血的致命毒虫。
“哈哈哈哈哈……”终于再忍不住狂笑,他起身,大步离开。
“太傅!”胡福忙抢上前去扶起那倾倒案上的人。
沐沧澜捂着左肩,望着殿外,神色中有着不自知的茫然。
“快拿纱布来给太傅包扎。”胡福急忙吩咐下去。
却听沐沧澜又补充了句;“把卷轴也拿上来吧。”
“太傅?”
沐沧澜回眸看着空落落的朝阳殿,笑了一下:“放心吧,今天陛下不会过来了。”
胡福看见一丝伤感从他眼底滑过,刹那不见。
怀曦憋了一口气,风一般又冲回议事的勤政殿,一抬眼,却见一白影——“郑风如,你怎么还在?”
郑风如居然淡淡笑了笑:“陛下没让臣走啊。”
“啊……”怀曦看见他一身白衣,想起来先前是自己悄悄将他招进宫来商量事情,可刚才居然将他丢下了就走,不由有点愧疚,忙道,“你回去吧。”
郑风如仍带着微笑,走向他,摇头:“陛下话还没说完呢,臣怎么能走?”
移步间,怀曦忽闻到股淡淡幽香,清远迷蒙,近了却又无迹可循。天气太热,靠近间能感到彼此年轻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热浪,温暖到微醺,怀曦竟有点恍惚:已有多久,自己没有人这样等待?
郑风如看着他,眸子纯黑,话语坦率:“陛下是在为南疆的事情担心吧?鎏水失守是大事,一定要调查清楚,该是谁的责任便由谁担。”
“你是说云如海?”皇帝沉吟,有些犹豫,“可他的专阃之权乃是太傅让给的,太傅对他很是信任,要是追究起来,恐怕……”
白衣青年冷笑,挑起长翎一般的柳眉:“难道太傅就永远不会出错了?”
皇帝在那一笑里依稀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剑光,不由一怔:“你……”
郑风如抬首,深深望进天子深渊般的凤眸:“这天下究竟是谁说了算?”
天子的双拳在袖里紧握起来。
郑风如眸光一扫而过,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恭敬呈上:“请陛下预览:这是钦天监和礼部选拟的大婚的几个吉日,备陛下挑选。”
怀曦接过那奏折,紧握,半晌才沉沉说了句:“就这天吧。”
郑风如不意外他选择的是离得最近的一天。
只听怀曦问:“来得及准备吗?”
他郑重的点了点头:“陛下放心,臣既敢把这日子写下来,就是敢做得到。”
“好。”怀曦眸光一寒,让人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天威决断。
郑风如不由心生感叹,掀袍跪地,道:“臣愿肝脑涂地辅佐陛下,愿陛下早日乾坤独断、宏图一展!”
“好,好啊。”同样年轻的天子不禁听得心潮澎湃,竟亲伸手来扶他起身。
触手间掌下柔软,洁白丝缎如云缕轻轻滑过少年指尖,清浅暗香中,年轻的辅臣抬眸,工笔描画的眉目恍似一朵娇羞的清莲:“陛下……”
“嗯?”他不知他为何唤他,更不知自己为何有些慌乱。
冰玉样的手指顺势搭上他搀扶的双腕,带着这夏日里难得的清凉,臣子仰视着他,眼波如水:“臣谢陛下信任。”
他来不及缩回手,反被握住,白衣缱绻的人儿半跪凝望着他,让人想起细雨微烟中的弄色嫣然,仿佛幻影自脑海中跳脱,时光如人愿奔流倒转,一场烟雨朦胧,他亦有幸,见到那春风化雨的一枝梨白——郑风如望着天子愈见迷蒙的眼,笑得愈加温雅宁定:“陛下,近来有很多人说:臣越来越像太傅年轻时的样子……”
话没说完,果然双腕就被狠狠反握——皇帝的双手像是两把滚烫的锁,他被他带得往前一冲,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少年腾起的欲望。
呵呵,他在心底轻笑了起来,余光悄悄瞥眼殿外——那真正的始作俑者——对不起啊,太傅。被仇恨焚烧的心上掠过一丝冰冷的快意,他收回了双臂,诱导着那双紧锁的手,将自己送入了皇帝的怀中……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竟已落山。
一个人站在那里,淡青色的长衫在焚风中轻轻飘动,镀了夕阳,染了暮色,似真似幻。清癯的身影半扶着殿门,几可见骨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在风中消散,然而却又清晰的能让人感到一种清冷和孤傲,如青竹,宁折而不弯。
夏日的风那么热,然而见到这影子,却让人心里一阵阵的发寒。
不只是因畏惧,更是因种从未见到过的清寒——
凄清、落寞、冷淡、疲惫、悲伤……人说不出确切的形容,只是直觉自己若再不有所动作,便会被这莫名的心痛给掩埋,于是,他忙扯着嗓子叫道:“奴才叩见太傅——”
殿里纠缠的双影骤然分开,怀曦急忙转身,失声道:“澜?!”
心像被这称呼刺了一下,沐沧澜扶着门框的手疏忽一紧,下意识的别过了头,不去注意少年凌乱的衣衫。
怀曦自解事以来,其实还并未真正尝过欲仙欲死之滋味,方才被郑风如这高手略一撩拨,这才恍然有些了解了情欲之甜蜜缱绻,一时把握不住,不由被带得有些昏昏沉沉,压根抗拒不得,经不住就要将对方揽在怀内,听由摆布,却忽然听到门口内侍一声高呼,这才醒过神来,知道自己差点犯错。正要解释,见了沐沧澜神情,却又愣住:“……澜?”
沐沧澜的眼睛随声回转,然而眸光却全不在这边,仿佛眼前有个虚无缥缈之处,尽能将他眸中流露的所有苍凉、清冷、凄寒一一掩埋——他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让人只要看一眼,就整个心都战栗起来。
沐沧澜终在怀曦第三次出声唤他之前,转过了身去。
“澜!”怀曦再顾不得什么身上狼狈,追到门口,却见那一抹青影淡然拂过九十九级玉阶,融入那暮色四合,如一道浅浅的水痕,刹那消失不见……
手停在半空,直到墨滴滴上了雪白纸面。
“太傅?”旁边的胡福忍不住出言提醒。
“啊……”沐沧澜这才醒过神来,连忙提笔,但笔下已然晕了一小片,像一瓣墨染的莲,正好飘落在图中的泗水之上,仿佛要一同奔涌向那远方的沧海。
“太傅,要是累了就先歇歇吧。今儿画得不顺,就明天再来。”胡福劝道。
他看看旁边废弃的纸张——这已经是第五张了,手指紧紧的握住了笔管,又一次提笔,却还是下笔空空,反倒是一句诗句渐渐浮出脑海,水落石现——“一片伤心画不成”,沐沧澜手一颤,终于放下笔来。
奇怪,明明记得很清楚泗水的位置、形貌,还有鎏水的地形,可为什么落笔却总是那么的困难?从画第一张开始,脑子里就不断出现些纷乱念头,在浪费了两张纸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怀曦解释:鎏水失守只是表面败退,只要巧妙的借助地利,便可以反败为胜。却不料竟遭遇方才的一幕,未能解忧,反更添愁。
心绪纵横。
于是,一直伴随在旁的老内侍发现他的目光又一次移向了门外。
殿门外,只有空荡荡的庭院,挂着清莹莹的一轮皓月。
原来,竟已然夜深。
偌大深宫除了偶尔一两声夏虫低鸣,再无半点声响。
沐沧澜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光洁的青砖地上一寸一寸的拉长。
空寂的寝宫却仍是这般空落寒凉。
“太傅,别等啦……”只听胡福说道。
等?居然连别人都看出来了,自己却为何没注意到:一直是在注意着到底是谁的影子?从九十九级玉阶上拾级而下,迤逦过九十九折的宫廊,再九十九重的飞檐斗角,却一直只有孤单单的一条……原来,独自踏入这空旷寝宫的时候,猛一回首是因期待,而随后的再一低头是为掩饰那空落的惘然。
第一次,没听见笃笃跟随的脚步声;第一次,没有人上来紧攥着自己衣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蓦然意识到:有什么,也会离开,也会消散。
忽然想起少年不久前说的话来:有什么,以为是永远不变的,原来不知不觉的竟然就会不在。
冷冰冰的,如同谶言。
胸膛里突然被种东西填满,分不清这团软绵绵的是酸涩,是失落,还是不堪。那感觉真像是少年时候,和师兄们相约,每人都写了心底宏图大愿埋在一棵树下,约好了十年后再回山挖开,看看各自的都有没有实现。当时说得那般笃定,仿佛十年之期不过是眨眼工夫,转瞬就到眼前。然而当真光阴荏苒,人到中年,自己真又回去埋愿之处,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林,早分不清哪里是埋藏所在。而其他人,没有一个回来。就那样一直站着站着,直到那一天过去,发上沾满了已属于第二天的晨露,才知道:当初的梦想,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约定——
原来,人生一个拐弯,就可以是沧海桑田。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会永远原地等待。
沐沧澜闭上了眼睛,全身的力量仿佛是一下子给抽空,再无力抵御汹涌而来的疲倦。
“太傅,今晚还是您先歇着吧。”听得胡福又劝,边说边来扶他起身。
沐沧澜睁开眼,却未走向床榻,而是在一旁的贵妃靠上倚坐下来,一手支着太阳穴,星眸半掩。视线有些模糊,对面明黄枕衾,这头御案青灯,哪一样映在眼底都是一样泛着残照孤光,原来竟已习惯了那些漫漫长夜:睁开眼默默注视着御案后埋头批改奏折的少年,陪他一起燃尽那袅袅烛焰,不知不觉中同看那第一缕晨光——在他目光不能及的明黄帐后。
而今天,这焚夏的夜为何这般的长?
胡福见沐沧澜眉间倦意深浓,却始终不肯去榻上就寝,忽想到了什么,建议道:“太傅,今晚天好像格外闷,是不容易睡着。要不,奴才给您点点儿安神催眠的香?”话说出口,又有点后悔。
果见沐沧澜抬睫,胡福忙作势掌自己的嘴:“瞧老奴这记性,还什么香不香的。”
沐沧澜微勾了唇角,略一摇头:“胡公公不必如此,过去的已然过去了。”
胡福端详他神色,当真没有记恨之意,反是那倦意刻骨,望之刺目,便下了决心,又继续道:“太傅,其实老奴原来在精工坊待过,专管宫里的香料,因此对香还真有些研究。像这炎夏吧,便不妨少少用些白昙香,最是宁神助眠。”
沐沧澜垂了睫,未反对。
淡远的清香很快四溢整个朝阳殿。白昙香香如其名,像是无数长夜粹集而成的灵气,在某一个月朗星疏的夜里为一抹月色扣开,释放出那世上最深暗最神秘的芬芳——有人看无人看都自顾开放,刹那凋谢,弹指一挥间从不求人解,只留给明日的朝阳一缕清浅的幽香。
孤芳自赏,无端的忽有些凄凉。
感觉眼皮逐渐沉重,却始终还残存着一线意识,听到那更漏点滴仿佛永夜般长。
焚风拂进来,撩动青丝,温热的触感还似过去——少年的拥抱总是在这样半梦半醒间悄然而至,轻手轻脚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惊碎了谁的梦境,柳絮一般柔软,像裹挟了春风一样……
迷迷糊糊的,似乎是这春风又来,带起纷坠的花雨,轻柔的飘到人身上,丝丝酥痒,点点沁凉……身体软绵绵的,为那春风包围,支额的手不知不觉滑落了下来,于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一团温暖的柔软,仿佛是为那薰风托起,轻飘飘的,荡在了流水之上。
先是眉心触到丝潮湿,紧接着是鼻尖、面颊,然后耳垂也沉入了这丝滑流水,随那水流载沉载浮。身体里不知何时藏了根琴弦,为这浪花的手温柔撩拨,激起一串串共鸣回响。恍惚中,面上禁不住泛起淡淡的潮暖。
而那热流还在蔓延,脖子、锁骨、胸前……肌肤上像有无数条小鱼在游弋,轻盈的在每个漩涡间穿梭转圜,带开一圈又一圈的酥麻,惹得身体明明极端想要放松,却偏又先绷紧。整个人就像一根渐被拉开的弓弦,缓缓蓄力,不知不觉将至那极至的圆满。
热得难耐,他不由自主的仰起头来,脊背上被什么顺势一托,感觉就像是躺在一叶轻舟之上,随那澹澹波涛浮沉起落。整个世界都晕眩了,再辨不清方向,只能依赖那扁舟,贴和那暖流,上下跌宕……
不知不觉已汗透重衾,朦胧中,身上束缚层层褪去,丝缎滑落,极尽温存。
全身顿时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恣意舒畅,每一个毛孔都渐次打开,汲嗅着那馥郁的甜香。白昙花的香,像是蛊惑一样。整个人都在这片芬芳中变得柔软、柔软,再柔软,像一片白云一样遨游在九宵清空。身周那风儿啊,真暖,真柔,欲醉般的让人沉溺、沉溺,再沉溺。
昏沉中,身体已如开了满月的弓,谁放了欢愉的箭在那紧绷而至颤抖的弦上?某种陌生的热流刹那涌遍四肢百骸,肆虐如那日随内力奔流的毒素,一样的酥麻,却是不一样的缭乱——能承受那嗜骨苦楚的身子居然像是不能抵抗现在这热浪,呼吸都急促了,细碎的呻吟在喉间辗转——从未经历过这样一种无助,一种不能控制的极端快乐,仿佛世界都就此倾塌,理智已被丢弃,人早不知该当怎样。
只能随波逐流。
只能让这芳香将自己更深的埋藏……
浑噩中,似乎听到自己一声轻喘,全身一震,像一片树叶为巨浪高高抛起,随即便跌进了深海。他竭力想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浓浊的黑色,仿佛汪洋海底,又夹杂着点点金光……
接下来好几天,满殿都仿佛仍残留着那晚白昙的幽香。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嗅来似倦似惘。而每天这样的时光,似乎变得越来越长。
那一夜,之后谁都没有再提及,仿佛真只是春梦一场——那样从未体会过的极致愉悦与迷惘。只是,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似乎更加习惯却又抗拒每夜的相拥。每每,总是可以那样清晰的感受到从身后紧环住的自己的人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每一寸爱抚,每一丝反应,以及压抑的最后僵直。
常常在半夜忽然被惊醒,感到身边的少年一跃而起,隔着薄衾,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火样的欲望。身体随之一僵,却仿佛又能闻见那夜白昙的甜香,辗转挣扎偏似又朦胧渴望。然而,身边人却每一次都像只脱兔一样从床上跳下。紧闭的双眼看不见他去向,只能听见一溜小跑的脚步声,如心鼓慌张。
此时,躺在床上装睡的人就会不自觉的露出一抹苦笑,不知是丝感动还是丝凄惘——
早又过强的人此时又这般强自压抑,这是何苦?既要小心呵护,那又何必当初?
然后,总会听见回转的人的叹息,凝视的目光虽闭着眼睛也能感觉,那般滚烫,又那般哀伤。再然后,便是更加滚烫的胸膛,将人紧紧的熨贴上去。不过隔着几层皮肉,两颗心都被这火热熨烫……
意识总是就这样一次次的模糊,在这耿耿长夜,沉醉在那一脉幽香……
不知不觉时光如水,多少进退沉浮都不过是涟漪一漾。一如既往的描绘着心中那画卷,有意无意隔绝了那方外辰光。
“禀太傅,今日乃是皇上大婚之日。”
作画的手一顿,一星墨点脱逸而出,溅在构想之外的地方,沐沧澜抬眸,看见面前身着吉庆朝服的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自己恐怕是全天下最后知道这消息的人吧?
前来报信的人却并未见到料想中的色变,只看见那青袍缓带的人从容的放下了笔,轻轻嗯了一声,反问:“郑大人可有事?”
郑风如面上也看不出一点异样,仍似往日般恭谨,答道:“回太傅:今天是举国同庆的大喜日子,同僚们都托风如来探望太傅,看太傅身子是否已大好了,可能出席今晚的喜宴?”
沐沧澜没有立即回答,踱向殿门,眺望远方,目光所能及的最远之处是一片郁郁葱葱——那是梨苑的方向。焚风拂面,醺得满室草木清香,自己怎会一直忽略,一直错觉这清芬仍是那白昙的迷茫?
等待回答的人一直注视着前方的一举一动,只见那抹素裳迤逦过闲庭,迎着焚风飘逸如秋云,忽然想起朝廷里的老人们口中风传的那句——“梨花一枝春带雨”——果然是纵百般风吹雨打亦无改的出尘明净,而谁又能想到那双洁如白云的手上所浸染的血腥?郑风如在暗地里咬紧了牙关,脸上却是越发宁定,又问:“太傅,您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心里真想亲眼看看那没收到邀请的人此刻的表情。
沐沧澜却不转身,映在人眼底只是那永远肃立如玉的背影,淡声回答:“好,我去。”
郑风如心一阵狂跳,不由露出了微笑:“那太好了。同僚们许久不见太傅,都惦记着您呢。”
“哦?”沐沧澜也笑了,仍未回转,“那郑大人呢?”
他不自觉的垂了首:“风如自也是。”
“呵呵。”听得沐沧澜轻笑了两声,声音如清风一过,“曲意逢迎的话说来很舒服吗?”
他感到背后隐有冷汗。
沐沧澜终于转过身来,形销骨立,却无人能立得比他更直,眸深如海,直面相问:“你的志向当真只想作个弄臣?”
郑风如别过了眼去,心如火焚,终忍不住这淹煎,迎头反问:“风如年轻,见识浅薄,我知道太傅志向定然不止。”
可如今,处境又好到哪里去?
沐沧澜知道四周有张无形的网,自己已成了困在这一隅的飞蛾。只是,身虽困,心却又有谁能锁?只要有一线亮光,又有谁能阻止魂去扑火?
郑风如看见那双沉水瞳在刹那的暗后反更亮了,更想不到他能直接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臣子都以色侍君,那这社稷也就完了。”——沐沧澜就那样平静的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从从容容的说道。说得方才还咄咄逼人的人耳根一阵阵的热,他强压下心底泛上的羞耻之感,竭力为复仇的信念腾出地方。冷笑了一下,年轻的一品大员躬了躬身:“风如谢太傅教诲。那么太傅,待会儿见了。”
沐沧澜望着他半晌,终是转过了身去。
“风如告辞。”
沐沧澜点了点头,目送那本朝最年轻的辅臣昂首走入了炎夏炽烈的阳光之中。
七月初七,七夕佳节,更是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紫禁皇城热闹非凡。年轻的皇帝剑眉星目,着一身大红,上面金线绣的九龙光华灿灿,这样铺张绝艳,也丝毫无损英气,反倒透出股别样的威严隆重。众人只能仰视,见华盖下,那长身玉立,目光辽远,神情喜怒难辨,似乎是在等待新娘的到来,又似全无期待。
鼓乐齐鸣中,宫门一道道打开,迤逦的艳红如一道红色的河流层层穿越过道道宫墙,向这天朝的心脏奔流而来。
众人终于看见皇帝脸上露出了丝跃跃的神情,终于有些像个平常的新郎官。
只见那红色的队伍渐渐的近了近了,前头是百对手持云孟传统祭器的少年开到,往后则是百名手捧鲜花的云孟少女,边走边将手中的花瓣抛洒,如云似烟,再后面才是新娘——正宫皇后云孟郡主的车驾,绣楼凤舆,流光溢彩,车后随着前来送亲的皇后亲叔、云孟王弟夏久所率的官员和亲卫队伍,绵延数里,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才都进到了皇城里来。
凤舆一在大殿前停下,便听三声鞭响,在宫女和诰命夫人的搀扶下,新后走出,远远的,只见凤冠霞帔,如流霞灿烂。
众人惊艳的目光中,皇帝只是淡淡看着,看着他的新娘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带着苗疆的热辣,竟悄悄的靠向了他。他却没多看一眼,转过身去,随礼官唱赞,完成一拜、再拜、三拜。
礼炮齐放,烟花耀眼,更有宫外百姓自发燃放的烟火照亮了半边天空。皇帝脸上却一直没有笑容。如此,终于到礼成,帝后同归交泰殿,众臣则领宴永华门。各自前往,无人注意到临去前,皇帝瞥了阶下郑风如一眼,年轻的臣子点了点头。
交泰殿内,同样灯火辉煌。
红烛摇曳下,佳人端坐,似含羞带怯。
年轻天子手执如意,揭开那朵并蒂的莲,新娘依旧低着头,长长羽睫垂在粉颊。怀曦未多停驻,径直在床边坐下,宫女端上青玉合卺杯,正要接过,却被新娘抢了先——“我来。”玉手拿过酒杯,盈盈捧至他面前:“陛下,请。”
他这时方看清了他新娘的容貌,溶溶烛光镂刻玲珑轮廓,一抬眸,一娇笑,绝世的容颜。
他伸手接过酒杯。新娘亦嫣然举杯,手却被他一挡,只见英俊的天子终于露出了笑意,眸子灿亮;“让朕来教你:合卺酒应该这样喝。”说着,搂过她来,就要拿自己的酒杯喂她。
“陛下……”她却迟疑。
他反更加贴近,犹含微笑:“怎么,不敢?难道酒里有毒?”
她秋水一寒。怀曦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寒光扑面而来,眼中反笑意更浓,三下两除二便点了她穴道,一边掂着夺来的匕首,一边笑道:“这是用来自杀的吧?压根就杀不了人嘛。”
“你,你不是中了银蜂针?”她不甘的问。
“呵呵。”他挑挑眉,“难怪你拜天地的时候那么不害臊的贴着朕。”
“你!”她脸一红,干脆沉默。
怀曦也就不再与她罗唆,打开殿门,一侍卫闪进门来:“皇上,御宴那头都安排好了。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臣等立即行动。”
“好。”怀曦点头,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飞扬神采,侧脸亦教人看得竟有些目眩。
她嘴上却道:“你不会成功的!”
怀曦笑笑:“就凭你叔叔带来的那点兵丁?想夺宫还困难了点。”
新娘瞪着他:“谁说的?!我们带来的都是会使用苗疆异术的蛊兵,你是跑不掉的!再说,还有我爹爹呢,如果我失败了,他就会立刻带着全云孟的兵马杀进城来!”
怀曦不在乎的冷笑,眸中清寒:“这么说,你爹他是决心捧西百里的臭脚咯?”
“才不是!”她又一次红了脸,“爹爹只不过是利用那个傻瓜而已,等我们控制了京城,再重新瓜分天下!”
怀曦终于转过了脸来:“朕等着。”
淡淡的一句,却让人感到排山倒海。她第一次直面正视着这名义上是她丈夫的少年天子——俊秀如青山,冷冽如长风——亦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竟然脸上又开始发烧:“你,你要去哪里?”
“喜宴啊。”他转身扬长而去,“咱们的喜酒难道不喝?”
她脸红得越发厉害,竟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哐”的一声,他已经离开。她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是:你,当心点。
步入夜色的人知道此时已是开弓之箭,再难回头。
因未亲政,所以名挂名天子手里能调动的兵马并不多。皇宫守备名义上都掌握在领着侍卫内亲王的摄政王四王手里,他这些日子暗中拉拢的不过是其中几营由新派将领所掌控的人马。虽说九门提督乃是当初由内阁亲拔的张克化旧部,但要是皇宫这头事有不偕,自己先作了俘虏,那外头再有千军万马也是白费。所以,怀曦心里其实并没有刚才嘴上说的那般有信心:到底自己太年轻,威信究竟有几何,是否敌得过别人威逼利诱卑劣手段?不到最后一刻,谁也都难说清。只道,今夜不是喜宴却是杀宴。成王败寇不过一搏,胜负生死也许就在一夕。
想着,不禁心潮起伏,却是激越大于恐惧——
亲政乃是无人能赐予的权利;成长亦是无人能教授的必经。
风刀霜剑中成长起来的人知道这巍巍皇宫中的生存之路是一条必须流血的无归旅程——
澜,这一切都是你曾教给我的,如今,我就让你亲眼看看我用鲜血将它履行!
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刚硬的心上忽然掠过丝柔软,一抹青影像嵌在灵魂深处最深的疼痛。纵再豪气云天,心头也会涌上不舍:
澜啊,原谅我这几天的沉默,我不能明言的道别。就让那晚,作为我的抱歉吧——那晚我以帝王之尊屈尊降贵奉上的温柔,那夜由我为你带来的极乐——就当是我说不出口的所有,我留与彼此的最后的怀念梦境。但愿有一天你想起我,想到的会是那样的快乐。
澜,朝阳殿里有秘道,我已嘱咐了胡福,若我有事则立即开启送你逃生。
澜,我知道你会平安。
所以我纵身丧,魂亦会随你终生。
所以现在,我心沉定。
澜,现便请你好好看着我,且看我凤怀曦,将拭手,与天争!
想到此,甩开最后一丝缠绵,皇帝再无迟疑,径直往永华门走去。
没料到,当真看到了一片宁静的天空。那样祥和的美景,如构思筹划了许久的梦。
而眼前,这究竟是梦圆,还是梦碎?
怀曦愣在了当场:看到他安然无恙的出现,那些人不是应该立刻狗急跳墙采取行动吗?却为何这样其乐融融,歌舞生平?
在场所有人,包括云孟人在那,见了他都是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疑惑的目光环视过众人,随口道了句:“平身。”众臣起身,他终于发现了——
澜?!
百官最前列,沐沧澜朝服玉带,容色清宁。
烟花璀璨,照亮彼此凝注的眼睛。
是——你——?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少年天子眼中掠过的疑惑,至不甘,最后至自嘲的冰冷,心里忽像被什么冰封。
他则明明白白的看见他最信任的人眸里又一次浮上他所不能懂的平静和不能融化的寒冰。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我难道做错了什么?
同时问出,却又都无声。
以为会这样僵持到天荒地老,却见阶下一人出班,奏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刚刚接到前方云如海的奏报:南泗叛军全军覆没,首恶西百里自刎而死。臣等恭喜皇上洪福齐天,双喜临门!”
众臣纷纷应和。
难怪!怀曦终于明白过来:南泗一朝覆灭,云孟还有何动手的凭借?难怪现在选择了先观望。于是,含笑颔首:“果然是大喜之事。去把皇后和太皇太后也请来,一起热闹热闹!”说着,举起金樽,遥遥一扬:“来啊,大家一同举杯,为我天朝繁荣昌盛!”
轰然的应声响彻行云。
喜庆吉祥的气氛似乎是真。
而太皇太后和皇后的到来则更掀起了高潮,人们都看见了,皇帝亲自迎上前去揽过为宫女搀扶的皇后,皇后看了他一眼,露出羞涩的笑容。
看得所有人都放下了一颗心。
一场风波又一次被消于无形,却不知少年胸膛里燃烧的火焰又一次被无情浇熄。无人知道那心中的隐痛甚至深于失去皇位的担心。
站在帝座前的人忽然感到一道同样包含冷意的目光投向自己——
是四王!
他亦直视过去,夜空中,礼花将彼此神情照了个通明。
远远的,怀曦看到四王端着酒杯,竟施施然的踱到了那人身边。
目光急跟过去,却听不到四王言语:“何苦呢?跟了他不也一样是沦作禁脔?”
只看得见沐沧澜挑起眉峰,笑如春山:“这是我们俩的事,不劳王爷悬心。”
四王哈哈大笑:“我等着看你后悔。”
沐沧澜抬眸,目光落在九天云外:“我无怨。”
怀曦听不见,只能看见四王噙着抹冷笑离开,眼睛朝自己又是一扫,竟是暧昧一笑。再忍不住,他奔下御座。
沐沧澜转眸望着一把抓住他手的人:“陛下?”
怀曦对众臣都笑:“太傅抱恙多时,今日能亲来参加朕的喜宴,朕实在是很高兴,朕请太傅过来说话。”
“这……陛下……”沐沧澜却能看到皇帝对自己敛着眉峰,凤眸中有着不知名的光在闪。但他还是垂下了眼帘,毕恭毕敬道:“陛下请回座,这,于礼不合。”
“怎么不合?”怀曦看见他抬眼,御座上的艳红似凄艳了他深黑的眼底:“那不是臣下该踏足的场所。”
怀曦心里一阵酸苦,不由低声冷笑:“你是因为她?呵呵,你可知道我刚才差点被我的皇后给害死?”
沐沧澜淡然一笑:“臣知道陛下应付得来。”
是啊,我当然应付得来。千难万险都被你一人给挡了,我还有什么应付不来?将这样的小麻烦留给我解决,与让我坐享其成又有何区别?!
正要再言,却听上头老太后道:“皇帝,快过来,别冷落了你的新娘子啊。”
众臣都跟着她笑。怀曦只得回了御座,看见那一抹紫袍又融于宦海,转瞬不见。
他们中间已隔得太远。
巨大的舞台置于他们之间,庆贺的歌舞百戏一一上演。
满目繁华,如浮影,心却越来越沉甸甸。
怀曦只管微笑,观看着他人为他安排的戏码,心却早在天边。此时,舞台上忽然一静。灯光蓦然一暗,再亮起时,舞台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扇巨大的屏风,上书行云流水数首古诗。
众人无不屏息观看。
幽雅梵音响起,屏风缓缓打开,一抹灰影排尘而出。
“雪舟?”老太后第一个惊呼。
舞台中央的人双手合十,深深一拜:“贫僧雪舟敬贺陛下大婚,愿我佛庇佑吾皇江山永固河清海晏。”
“谢大师,谢佛祖。”怀曦亦含笑颔首。
太皇太后又问:“大师此来可是有什么特别安排?”语调甚是慈祥。
雪舟回之以微笑:“贫僧今日特地准备了个小节目,为陛下祝兴。”
“真是难得,难得啊!”老太后听后大为感动,连声嘉许。听得旁人虽觉这出家人未免有趋炎附势、六根不净之嫌,却也不敢说什么,也就再各自位上看起热闹来。
只见雪舟令人捧上一叠白纸,给众人验过了确实空无一字之后,道:“贫僧今日便献丑表演这隔空猜物之术。不知哪一位大人愿屈尊一试?”
话音刚落,便有人高声应道:“本宫来!”
众人一见,都面面相觑——竟是那新婚的皇后娘娘!
只有怀曦面上无波,点头道:“去吧。”说着,在她腰上轻轻一推,给她解开了穴道。
皇后看了他眼,嫣然一笑,便跑了下去。映在众人眼中是新婚燕尔,别样甜蜜,只有身在其中的二人自知冷暖。
“娘娘。”雪舟对皇后一欠身,随即道,“请娘娘在白纸上写一个两位数字,让贫僧来猜。”
清水雅然的笑容,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皇后依言写了隔数字,贴在胸前,不让人看,道:“你猜吧。”眸子却向那头端坐的皇帝飘来。
“是十七。”雪舟微笑,“对不对呢,娘娘?”
“啊!”皇后惊呼一声,揭开那纸:果然是“十七”。
“大师果真是得道高僧,法力无边啊!”一向信任雪舟的老太后此刻更是深信不疑。
“雕虫小技而已。”雪舟谦恭一笑,“乃是佛法无边。”说罢合目敛容,“阿弥佗佛。”
“阿弥佗佛。”老太后也忙跟着念了几声佛。
怀曦虽也称奇,面上却是只露欣悦,赞扬了雪舟几句。其余众人也都跟着随声附和。喜庆祥和的气氛就这样一直进行到月上中天。
这一晚,明月高悬。
清冷的月色如薄纱样轻笼了皇宫一方僻静院落。只见一道黑影轻轻划破了那层银膜,黑暗如一道裂口一般向屋内盘坐的人撕裂而去。
青灯古佛前,灰袍僧人静静合着双目,道:“你来了。”语气平淡,如旧友重逢。
杀手的软剑停在他鼻尖之前,冷冷道:“把东西交出来。”
雪舟未睁眼:“什么东西?”
“你煞费苦心引我来取的东西。”
雪舟淡淡一笑:“你真相信有所谓隔空视物之能?”
“我不信。”杀手摇头,“但我知道你必定知道些什么,但又不足以证明什么。”
“你倒是不笨。”雪舟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又何苦甘作别人的凶器?”
“大师你也不笨。”杀手也笑,“又为何是非不分?”
“是非不分?”佛陀也有金刚怒目,“你们滥杀无辜难道还有是非之感?”
杀手不再解释,剑锋一抖。
雪舟竟然笑了:“你尽管杀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四周门窗洞开,闪出一片刀光剑影。
“十七?为什么会是十七?”交泰殿内,新婚的皇帝锁眉踱步。
“就是十七嘛!”皇后回答,“我先看到了屏风上的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还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所以,不自觉的就写了十七啊。”
“哦?”怀曦若有所悟。
皇后还在对他喋喋:“后面一首是《孔雀东南飞》是不是?我最喜欢你们汉人的诗了,下面两句我还记得,是‘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这个和尚为什么在这种大喜日子写这么忧伤的诗句……”
“我明白了!”却见皇帝一跃而起,“是他故意写的:一、两、十三、十四、十五、十六都有,独独缺了后面的‘十七’,所以一般人一定会为了不让他猜中而下意识的避开这几个数字,去写‘十七’!这个和尚不简单!”
“哎,你上哪儿去?”皇后忙问。
怀曦却不回答,一阵风似的就摔门而出。
空旷的殿宇中,红烛下唯余一人顾影,皇后狠狠的将凤冠摔在了地上:“爹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这样一个人!要是早知道,我打死也不会嫁过来!”
谁爱上,谁先输,这一场政治婚姻里,她明白自己已经一败涂地。
“呵呵,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年轻的皇后看着摇曳的烛火,眼泪滚落了下来。
杀手手一扬,只听呼的一声,一道火圈燃起在屋子四周,将两人围在当中,惊得屋外埋伏的侍卫都纷纷后退。
他望向雪舟:“大师,四下无人,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知道多少?”
雪舟淡淡一笑:“他抛给你一份名单,上面就是那些最近去世的嫔妃,对不对?”
杀手未否认:“大师果然只能隔空‘猜’物而已。”
雪舟深深望他,容色庄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回头是岸。”
“哈哈哈哈哈!”杀手大笑,“大和尚,我只道现在你与我同受困于此,若你不教外面那些爪牙退开,我俩迟早都得烧死在这里。”
“你若肯出首,贫僧自然会让他们来灭火。”
“呵呵,我若肯交代幕后主使之人,大师还会保我不死吧。”杀手讽刺的笑笑,“大师打得好算盘。只可惜,要让大师失望了,我们这行有规矩:绝不会泄露雇主的身份。”
“施主何苦?”
“大师又是何苦?大师不惜以身作饵诱捕区区,又是何苦来哉?”
年轻僧人面上浮现莲花一笑,极尽温柔:“你若有情,便能明白。”
“六根清净的似不净,冷血无情的反有情啊!”烈焰滚滚中,他纵声长笑,响彻云天,“生又何欢,死又何哀?!”
雪舟闭上了双眼。
忽听火圈之外传来嘈杂声响,隐隐听见有人喝道:“都愣着干吗?快灭火啊!”
“太傅?!”侍卫们看见来人,想遵命又有些犹豫,“大师吩咐过,他在屋子周围已布下了法阵,若无他命令,不许我们近前。”
“荒唐!”那人果然向来不信邪,“给我立刻灭火!”
“是!”
火圈内的人听到不由一笑:果然还是那让人不能抗拒的威严。
“就是他。”雪舟不疑问。
杀手亦不否认,转眸看来,坦然道:“大师,对不住啦。”
雪舟睁眼,面上无悲无喜,一字字如同谶语:“你们谁也逃不掉的。”
“我可没打算逃。有大师引路,想必上天入地的路都比较好找。”
雪舟感到胸口一凉,随即便是潮水般涌来的疲倦,他合上了双目,淡淡一笑,不是佛号,却是一声:“樱拂……”
杀手抽剑,随即引燃了身上的火雷弹。
天崩地裂的巨响中,人神俱灭,佛魔同归。
一切都随着飞升的烈焰烟消云散。
匆匆赶至的皇帝只及看到一场惊天动地的红莲火。
而火起时,那立于众人之前的紫衣一下子晕厥在他怀内,如一瓣萎落的莲。
沐沧澜醒来时,面对的是皇帝深敛无波的眼:“你怎会在那里?”
他垂睫:“臣看到了火光。”
“你撒谎!”怀曦扑上来,握住了他双肩,强迫他举眸直面,“这里根本就看不见偏殿。”
掌下的双肩越发单薄了,却还是无改铮铮傲岸,沐沧澜仰起脸,反问:“谁说臣一定要待在这里看?”
“你!”像被当胸捣了一拳:禁足的事实谁又肯当面揭开?怀曦深吸了口气,避而不谈,转向另一根梗在喉头的刺,问道,“那南泗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战报上不都已写了?”审犯人样的态度令人心寒,沐沧澜亦冷冷反问。
怀曦冷笑:“战报上写的哪精彩得过太傅神机妙算。”
他苦笑了下,只觉身心俱疲,再无力纠缠,便道:“陛下究竟想知道什么?”
少年看着他:“我想知道:太傅是何时发现南泗有异动;何时与那云如海商定,采用这以退为进水淹七军的手段;又是何时料到云孟阴谋定然失败,这一场宫变不过是你羽扇纶巾就能灰飞烟灭的笑谈?”
他望着对面的眼,看着其中火花明灭,再不复往日之璀璨——那双总是深深凝望的清莹莹的眸子是在何时蒙上了现在这层层黯然?教人的心灯也跟着一点一点的暗淡。沐沧澜望着那眼,一一回答其中的疑问,却不知能否将彼此心头的结解开:“去年代天巡守之时,我去过鎏水,见过云如海。他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微服去南泗转了一转。整个南泗厉兵秣马,气焰嚣张,可见西百里必反。回鎏水,我们商量起御敌之计,那云如海果然是个将才,抗敌没有疑问,只一个要求:阵前专断。我给了他,但也给他提了个要求:带我见识他退敌的手段。他二话没说就领着我沿着泗水走了一趟,一路上,我们躲过了无数次泥石流和山洪。我还真佩服他的胆量:敢拉着朝廷首辅一块走险路,骨子里定是有退敌的胆略。于是,我便答应他,将两军决战之机拖到雨季来时。”
所以,你就利用我的婚姻,让云孟左右摇摆而迟迟不加入战团,以免南疆战局提前生变?想着,怀曦心头火起,手下不由加了力道。
沐沧澜面色一白,少年紧攥的手犹如钢铁,仿佛要将他的肩膀捏碎,又仿佛是要将他的心给摇晃出来。旧伤上怕是又要添新痕,他的眼波却未有丝毫改变,语调也平淡未变:“按照皇帝大婚的准备时间无论如何也可以拖到雨季,此前,云如海便故意败退,门户大开,引西百里率全军追击。我军则沿泗水败走,将西百里引入峡谷之内,引燃炸药和火炮。雨季里这些东西虽威力不足,却也足以引发山体滑坡泥石流下,西百里数万人马怎样也难敌过造化之力,自然全军覆没,而我军的损失则极为有限。”
是啊,我军损失极为有限,可你又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损失?我花了多少心血、忍了多少日子、攒了多少勇气欲作这拼死一搏,却成了这一场可笑的镜花水月?怀曦咬唇。
沐沧澜似乎只是一尊会说话的玉雕,任他急红了双眼,咬破了嘴唇也仍是那般淡淡倦倦,从容道来:“臣想那云孟国主乃是观望居多,于哪方都不是死心塌地。他现在与四王勾结,也不过是因西百里占了鎏水,一时畏惧其兵威而已。所以只要灭了西百里,再对其稍加安抚,他与四王的勾连也就不攻自破。只是没料到正好赶上陛下的大喜之日,让陛下担惊了。”
“谁说我惊了?我有什么好惊,什么好怕的?”年轻的天子笑得凄苦,“我的太傅啊,你不是都妙算无虞帮我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只要像枚棋子似的按你步好的棋线走就可以?”
“陛下如此说……”他脸上的血色终于悉数褪尽,“让臣如何自处?”
“你有什么没法处的?你永远是那个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内阁首辅朝廷太傅!”怀曦大声回答,却忘了自己这口舌之利是似了谁的?更忘了那一步步走来是谁与谁曾那般心心相映彼此牵挂。现在只道心是那样慌急:是因为他惨白的面颊,还是那双深入沧海的眼瞳?为什么心会像被根钢丝牵拉。原来,自己怎样都只是那人手里牵的一个傀儡,再辛苦的拼命长大,却不过一直都只是在演出他定下的戏码。
痛到窒息的孩子再忍不住暴跳,深深苦苦望来,满眼都是光碎:“为什么,为什么我只能按照你的安排一步步的走?我的人生都操纵在你的手里:遇见你,追随你……爱上你!”下面的话终说不出口:你既流水无情,又为何偏要陷落了我这片情深有意的落花?!
一股腥甜涌到嗓子眼上,堵得人说不出一句话,沐沧澜别过了头去,将那团东西强自咽下。
而那头,急泪其实已模糊了怀曦的双眼,却又掩饰的不肯去擦,脑中波澜涌动,为何疑问是越问越多,心亦越来越乱?嘴上却怎样也停不下:“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永远只能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永远只能听你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四句诗,同时在两人心中浮现。然而,却无人知晓。只有那翻云覆雨的苍天,隐于幕后,露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
沐沧澜捂了唇,抬睫,从指缝里溢出一声苦笑:“我什么时候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
怀曦愣住,泪眼朦胧,再看不清彼岸,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竟已分割得那么远……
曦儿……奔涌的潮水将这一声呼唤吞没,他不敢亦不能移开那手,不能清清楚楚的将话说出:你护我之心若此,我又岂会不知?然你又可知我所做一切是为了谁?我又是何时失去了保护你的权利?
早就发过誓的,我无法忘记:以我一身换这江山清明。而你,曦儿,就是照亮这江山的一轮红日。你又教我如何能忍心你去冒险,如何能允许你受到丝毫伤害?
许多的言语,终都沉到了喉际,是疲倦还是别的什么将它们深深压抑,只有热流再不能忍,泛滥而上——
那是圣祖皇帝凤怀曦一生中最痛悔的一刻——那人就在他眼前倒了下去,血红颜色溅了明黄一枕!
乃至很多很多年以后,午夜梦回时,皇帝在枕上仿佛都能嗅到那股血腥,绝望而伤怀……
大婚当夜的许多事后来都被传得沸沸扬扬:例如偏殿的离奇大火,雪舟的神秘圆寂;又如新婚的天子未去与新后卿卿我我,反忙不迭的传召太医;更还有,当夜一直被软禁在深宫的太傅忽然病势又沉,据说是吐血晕厥,倒在皇帝的怀里……种种种种,众说纷纭。
幸好宫里的孩子从小就是在流言蜚语里长大的,君臣面上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怀曦神色还是如常冷淡,吩咐郑风如彻查雪舟之死,似乎这只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旨意。
郑风如也是从从容容,问:“陛下,怎么个彻查法?”
怀曦闭了眼,靠在龙椅上:“不管牵扯到谁,都不要避讳,调查到底。”
郑风如凤眸深暗,点了点头:“臣遵旨。”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道:“启禀陛下:这是雪舟法师圆寂前留下的。”
怀曦猛然睁眼,一把抓过,看见上面几行字:“心怀三江水,情悬一木生。无如红莲火,焚尽凡俗尘。”眼前像有道闪电划过,照得什么恍然而明:“他是说……”
郑风如跪下了:“臣请陛下毁去这首偈子。不要再追查了。”
怀曦深吸了口气,艰难的摇了摇头:“不,朕要查。哪怕再痛,朕,也要活个明白。”
《天朝史》载:景弘四年七月,帝大婚。逢吉日,南泗叛平,乃普天同庆,世人皆颂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