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帘幽梦
流舒2024-09-19 11:192,568

孩子一直以为那天的雨是梦的珠帘。

三更时分,夜已阑珊,即使是一向车水马龙的东宫此时也已笼罩在一片寂静的黑幕之下。暮春的天空总是带着几分阴郁,湿冷的夜雾不知何时终于聚成了夜雨,牛毛般的雨丝飘落在青色的琉璃瓦上,再顺着屋脊汇集成一条条的雨线,蛛丝似的垂落到地上,最后无声的渗入到泥土里。

这样的雨原本从不扰人清梦,除了将落红抛撒一地。但这一晚却不同。孩子这一晚睡得本就很不踏实,也许是偷喝了一点酒的缘故,他没想到那看起来和水并没有区别的液体竟会是那样厉害,只一小口就刺痛了喉咙,然后就弄痛了头。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他捂着自己通红的小脸,将整个人都蜷进被子里,虽然身上越来越热,头也越来越沉,却怎么也睡不着,更不敢钻出来叫人,生怕被人发现了告诉了父王——头疼总比屁股疼好,孩子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于是这一夜,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于是这一夜,无人闻知的雨声竟成了敲在心上的鼓点。

孩子忍不住爬了起来,扶着头朝外走了两步,清寒的水汽从半掩的窗户渗透进来,让猝不及防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没料这一下子倒让人清醒了一些,他看看外头,嬷嬷正摊在椅子里打呼噜。孩子不由露出一丝皮皮的笑来,轻手轻脚的摸了出去。

夜雨深处,万籁俱静,连光亮似乎都小心翼翼的收敛了呼吸,黑森森的亭台楼阁之间,闪耀的只有孩子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他看见廊外熟悉的庭院,院里扶疏的花木,甚至看见最后一片白色的花瓣从梨树上飘落,一直飘到崇德殿前的玉阶上。不知被多少代多少双朝靴踏过的台阶上汪着一泊泊浅浅的雨洼,那一瓣梨白便顺着水流从一泊飘到另一泊,让人忍不住一路追着那一线残香而去。

花瓣终于在台阶下的泥土里沉淀的时候,孩子也已悄悄的走到了宫殿前,巍蛾的殿门上悬挂着江南织造勒令百名织娘赶工完成的苏绣“百寿图”,即使是在暗夜里,上面的金丝银线也仍熠熠生辉。殿门在绣图下虚掩着,从里面飘出微醺的气息——那应是太子寿宴之后仍未散尽的酒香,却不知,为何多了某种不熟悉的魅惑气味。

孩子不懂这种气息的含义,它仿佛是雨渗进泥土时,从突然张开的毛孔里呼出的沉淀万年的积气,又仿佛是手碰到花苞时,最外头的花瓣落下而透露出里面尚显青涩的芬芳,又好像是温热的血浸染了冰冷的刀……极端的冷和极端的热,极端的腥和极端的甜……这些都是在很多年后,长大成人的人才能做出的形容,那时的人早已饱尝情欲坐拥天下,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一夜,在儿时记忆里发酵的才是一生向往的的欲望巅峰。

而此时,血液里的一点点酒精正好被这一丝丝醺醺引诱,孩子迷迷糊糊的走上台阶,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灯光,以及轻轻的人声,似乎是喘息,像笑,又像是哭。一直低低的似乎是被压抑着,一会儿又终于忍不住似的一声像是呻.吟,又像是长歌……孩子不禁战栗了一下,直到那声响又逐渐变低,成为一种沙哑的模糊的音节,他忽然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于是终于大着胆子向门里看去。

那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情形。

那一眼仿佛是一把利刃,明晃晃的钉死了人的九世三生。

满眼的狼藉如一场肆虐的人生。他看见正中为贺寿而特意又加高了的高台上,几案翻倒在一边,宝座上已空出了最大的空间,似乎却还容纳不了那纠缠的双影,比酒气还激烈的热浪膨胀得整个宫殿都是,冲得偷看的人的脸一下子像要炸开似的烫。

视线里,流动的光影和潮湿的水汽交织成一幅旖旎的画。画的中央是明黄的宝座,座上五爪金龙昂首向天,盘曲蜿蜒的肚腹承托着紧密贴合的两人。只见上面的那个肤色白皙,脊背消瘦,在一声长吟中微微抬首,汗珠为他清癯的脸颊镀上一层金光,映出英挺的眉,微凹的眼,以及略带鹰勾的鼻——那是王族们唯一能够分享的东西——整张脸显得清贵而傲慢,即使再单薄的形也掩不住内里霸气纵横的神——孩子不由惊退了一步:父王!他刚刚抬头那一眼甚至让孩子觉得他已发现了自己,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他头一次见到父王的眼睛竟然没有焦点,而是泛着一层迷离的水光。

只见那层水雾在东宫太子眼中愈来愈浓,最后竟漾出了一抹奇异的笑,只是在孩子还未看清时,那笑已淹没在了下面的一汪墨海之中。谁都从未见过这样浓黑的颜色:若说夜色的黑是吞没一切,那么这种黑则是衬托一切。夜的黑是杂的包容的,容纳一切颜色明的暗的,而这种黑则是纯的,它能让它旁边的一切不管是高贵的还是破碎的,都能恢复原本的色泽——金龙更亮、绣垫更黄,泼洒一地的酒无色透明,酒里一两滴暗红的是血在流淌……于是从那墨海中伸出的那一截臂膀便更显出一种令人战栗的白,不似他人的苍白,年轻的肌肤散发出一种珍珠似的光泽,只见修长的五指在虚空中抓了一下,而后忽然攥住了金龙的嘴,那样的用力,皮肤几已成了透明,其下的血管似乎也是透明的。

这时,上面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嘶喊,剧烈的起伏中,那条手臂如同弓弦般一紧,鲜红的液体随即顺着那弦流了下来。孩子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眼中,那被紧紧抓住的龙头眼睛似乎都凸了出来。他猛然意识到这幅画的底色原来不是欢愉,而在后来很久以后才懂得:原来近乎绝望的痛苦才是一种极致的魅惑。

他看见父王一下子扑倒在了那汪浓墨里,像被什么心甘情愿的吞没。而那沧海般的墨发居然很久很久都没有再有过星点起伏,包括那只擎如旗帜的手臂。然后,悬着心的孩子发觉自己也已有很久没有呼吸。胸腔的憋闷提醒他赶忙吸入一口空气,然而还未等他享受这新鲜气息,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就震碎了所有的迷梦——

那是九五丧钟!

一下又一下从不远处的禁宫内传来的钟声同样也惊醒了宝座上交缠的二人,他看见父王猛地起身,赤裸的胸膛急剧的起伏,而在这时,一只手也抵了上去,刚刚紧攥着龙嘴的手此时按在储君心脏的位置。

太子没有动,直到钟声停歇,才垂眸看着身下的人,淡淡道:“你是要弑君?”

那手颤了一下,骨节更加分明。

太子继续道:“好啊,你尽管下手,只要你不怕老四即位涂炭生灵,只要你不怕北方蛮族趁机来袭,只要你的心愿只是当个贞节烈女。”

那手比孩子想的还要快的松开,连自己都不知那一刻年幼的自己是如何做出的如此的判断,只知以后每每想起时,都只能浮起一抹甜蜜的苦笑:也许只有这一点是这一生唯一的一次确定吧。

然后,孩子看见那只手缓缓握成了拳,那一瞬,心奇异的疼了一下。后来才知,那疼唤作:刻骨铭心……

只是一切回忆在还是现实时都无从看透,只记得——

雨在那一刻猛然变大,如珠帘一卷,揭开人生一场春梦,更是一国沧桑巨变……

 《天朝史》载:四月十七夜,帝崩,未有遗诏。翌日,太子即位。次年,改元燮阳。

继续阅读:第一章 云山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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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梦沧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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