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呆子,又发呆啊!”
远远的,就听见那莫钟的大嗓门,不过怀曦知道以他野熊般壮硕的身材远赶不上他声音的速度。于是继续保持着仰卧的姿势,慵懒的咀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的目光仍是朝向西方遥远的天边。
此刻正是落日时分,不同于在中原时禁宫内所见,草原上的落日如同一场铺张的表演,天空像是支好的巨大舞台,苍青的幕布上是朵朵白云层层霞彩,阳光透过云霞的缝隙洒落下来,像是一道道镶金的线,从容的勾勒出白云苍狗无穷变幻。他喜欢这样看着辽原落日,这样的壮美和凄艳,常让人想起末路的英雄,也更常激起少年满腔的热血。
在草原上长大的那莫钟却没有怀曦的雅兴,人高马大的他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已是部落里有名的勇士,能拉开最沉的弓,也能驯服最暴烈的马,所以,当他一掌拍下来的时候,知道他劲道的人都无论如何是要躲上一躲。于是,蕴了八分力道,边走,他边照着地上的人拍了下去,谁知那人却未如他所料的弹起或避开。眼看熊掌就要打到少年的肩头,他正暗急无法收势,身体却不知怎的一轻,轰的一下,就一头栽倒在地。
脸上痒痒的,金星盘旋中,他看见少年放大的笑脸,一边用狗尾巴草搔着他脸,一边笑道:“那莫钟,拜托你长长眼睛好不好,本少爷那么大只玉足放在那里你也瞧不见。虽说你的鼻子的确是大了一点,但这样用撞的即使真撞扁了也不见得好看——哎,哎,你不要这样看着本少爷好不好!虽说本少爷的确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人见人爱,可你也不至于要看到流鼻血吧?——不要,你千万不要过来哦!”
在那莫钟第三拳挥过来的时候,地上的人终于跳了起来,夕阳勾勒出他与草原少年完全不同的身形:虽因年岁尚小而身量未足,却是骨骼奇秀,肌肉匀停,年轻的双肩尚略显单薄,但将来的宽厚已然蕴藏其中。只见他转过脸来,背对着阳光,十二三岁的脸庞仍带着孩子气的圆润,却有着削尖的下巴,原本属于中原的白净的肌肤已然被草原的阳光和风沙染成了小麦色,衬得剑眉格外浓黑,鹰勾的鼻梁格外英挺,漆黑的瞳仁里乌金色的光芒格外明亮。
那莫钟听说过这样形状的鼻子是中原凤氏皇族的特征,这一特征让他们看起来带着天生的一种高傲。不过他也曾不止一次的观察过面前的少年——也没什么不一样啊,连身上穿的中原服装都已经半新不旧了,这个所谓的皇家人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他常常都会玩着闹着就忘了对方的身份——来自中原天朝的皇太子,说好听点是来他们蛮族学习骑射交流文化的,难听点就是天朝仗打输了送过来求和的质子。认识之前,他是一早听说中原人礼节繁多个性虚伪,不过接触了以后,他发现这位太子殿下似乎除了有时话多一点之外,并没有什么和他们大伙不一样的地方,三年里,他不但和他们一起喝马奶酒吃生羊肉,更还真学会了骑马射箭,泛着淡淡金色的笑容乍看来已和草原上的人们没有什么差别,只除了在这样看着落日,或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他就会叫他“木头呆子”,因为明明是同龄的少年,对方的笑容里不知怎的就会忽多了几分深沉,让他总是看不明白。
怀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仔细的将上面粘的草屑掸掉。这只是一件素色的旧袍,他却边掸边露出一抹不自觉的笑,心想一定要好好爱惜了。从十岁长到十三岁,原先带的那些衣服早不能满足窜高的少年,于是那人便请占伦大婶将他自己的袍子改小了给他。那人的衣服都是浅淡的水一样的颜色,穿在身上,整个人都好似一江春水。但这些颜色穿在别人身上却远不是那么回事,照在碧清的大雁湖里,少年看见素色衣襟下掩不住的不安分的光泽。不过他仍是真心的喜欢这些衣服,即使练功再苦,和那莫钟他们打闹得再厉害,他也总记得爱护它们,因为他知道:衣服可不像那人教给他的文韬武略、渔农耕桑,他身上多一件,那人身上就会少一件。
正想着,却不防那莫钟一掌抓来。“还闹!”他直觉要避,却觉风声不对,那莫钟这一抓竟是使尽了全力,大掌如雄鹰展翅样一意要将他拍倒。“干什么?”声音一沉,身体却比声音沉得更快,他想起那人教的“云柳拂空”,腰上使出一股螺旋巧力,上身堪堪避过那莫钟掌风,下盘却纹丝不动。刚躲过去,却瞥见那莫钟似乎一愣,他不由心道一声不好:别是刚才这招露了武功,教他给发现。想不到自己竟为了件衣服坏了大事。
懊恼中,谁知那莫钟略一愣神后竟又扑了上来,而他还在疑惑,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再施展武功躲避,便被一下子扑倒在地。正是夏草疯长的季节,牧草足有半人高,被那莫钟这么狠狠一压,草茎划得脸上生疼,更割破了身上的衣裳,怀曦的皇子脾气终于上来了,刚要爆发,却觉身下的大地一阵颤抖。
“这是……”他扭头看向那莫钟。
蛮族少年面皮一绷:“是军队。”
怀曦终于知道了利害,没有再多问。他知道北方蛮族虽然近年来都臣服于大可汗莫勒真隆之下,但实际上还是分为许多的部落,各个部落之间也常为了水草征战。他身为质子,蛮族可汗自不会待他如上宾,而是把他扔到了实力最弱的铁刺一部自生自灭。原来这铁刺部自从几十年前帮着上上任大可汗与天朝大战过一次之后,族里的男子几乎都战死沙场,从此力量一落千丈。而草原上信奉的没有恩情,只有实力,所以昔日的功臣,如今也只落得被别部欺凌四处迁徙的下场。此时他们已经迁到了蛮族地界的最南部,几乎已挨着天朝的长城,却谁想这样委曲求全的境地竟还有人要来赶尽杀绝?!
两个少年不由对视了一眼,都暗暗握紧了双拳,心里同时许下心愿:要变强!只有强大才能不受欺凌,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对视之后,两人目光都急忙转回了正前,紧紧盯着前方大地上逐渐出现的阴影,不由都吃了一惊。
蛮族少年吃惊的是那军队的数量,虽身在屡遭侵袭的部落,却还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军队,只见红色的甲胄已然和天尽头的霞色不能区分,像夕阳的光辉一样,那片鲜红浩浩荡荡的铺满了面前的整个草原,在无数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引导下,缓缓的向着北方移动。
让怀曦惊讶的却是那军队的服色——那是他三年来多少次只在梦中看见的样式——啊,这竟是天朝的军队!然后他和伙伴一样注意到了那些旗帜,猎猎的旗帜有着他所熟悉的图案和排列——那竟是龙旗——父皇!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这竟是父皇御驾亲征!确认之后,下意识的就要跃出,却被人死死摁住,扭头看去,身边的伙伴眼中有着与他相似的明晰。
“是你们的人!”那莫钟也看着他,沉声道。
怀曦不能否认,心里猜想除此之外对方还看出来多少,更想着自己是要脱身,还是要阻止那莫钟去大可汗所在的真隆部报信——他已估计出这是一支不下二十万的大军,相信绝不会是冲着铁刺这小小部族。
却不知那莫钟心里倒没有他那般百转念头,他只道天朝军队来者不善,怀曦这个质子忽然变得重要起来。虽还未有定策,下意识的却知道不能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消失。
前一刻还亲密无间的伙伴一下子变得各怀鬼胎,怀曦感觉那莫钟钳住自己的铁臂几乎要将人给箍断,正要使个缩身法摆脱,却猛然想起传授自己这身法的人——不行,现在还不是走的时候。怀曦在一瞬间有了选择:按兵不动,怎样都要等回去见了那人再说。这样想着,便安静了下来,索性对那莫钟轻松一笑:“干什么啊你?本少爷才不会跑上去见他们呢,只有他们来参见本少爷的份。”
那莫钟将信将疑,并不敢完全放松,手劲只是略略一减,但这样也足以让怀曦得以深吸口气。眼见天朝大军终于全部消失在视线里,他偏过头来,道:“咱们回去吧。”
那莫钟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好。”
怀曦一笑,两人手牵手的站起身来,往大雁湖畔的铁刺部驻地走去。
大雁湖乃是哲干河的一条细小支流流注而成,湖面虽然不大,但四周水草肥美,景色奇秀,若不是因比邻天朝长城,早成了部落间的必争之地。不过,最危险的地方也许也最安全,如今此湖便成了铁刺部的暂时栖息之所。
两少年回去时天色已然暗下,若在平时便可见一个个帐篷里亮起灯光,中间的空地上生着熊熊的篝火,女人们忙着做饭,等待外出或狩猎或放牧的男人们归来。而眼前却是一片异样的死静,四合的暮色如同生铁铸成的大锅,不过下面却没有一丝火星。两颗心不由都提了起来,相扣的手指都感觉对方的轻颤。此际,忽然一阵晚风吹来,带来丝丝危险的腥味,少年们终于松开手,不约而同的逐风而去。
风带来的果然是可怕的讯息。两人都被面前的情形惊呆:长草丛中,遍地尸骸,鲜血将碧草染成黑色,偶尔传来一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唳,乃是秃鹰在头顶上盘旋。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怀曦差点呕了出来,强压下喉咙里的恶心,他转眼看向那莫钟,蛮族少年此时果然显示出超过皇朝娇子的沉稳,只见他竟然蹲下身去,一具具的去翻看那些尸体。怀曦微一怔忪,随即也反应过来:他是在找他阿妈。一道闪电同时炸开在心头:那——他呢?
身体已先于脑子的行动起来,怀曦旋风一样冲了出去,一一掀开帐篷。然而,一个接着一个的空帐让他连呼叫的声音都已发不出来:不会的,不会!一路上踏过无数具尸骸,却从未想过看上一眼,然而,面前的帐篷已全部被找过了一遍——不!不会的!少年强逼着自己冷静再冷静。正在这时,忽见那莫钟身形一动,朝着湖北边狂奔而去,他直觉的跟上,果然,擅长狩猎的草原少年当真耳目灵便——远远的草丛中似乎有人影闪动。
等走近时,却只看见一抹雪光——
如一面铜镜被人大力一掼,四周景物骤然一恍,流光荏苒,石火电光,凝立的只当中的一线裂隙——一人素衣当风,提剑而立,像是将无极浑沌生生劈开。
“老师!”怀曦喜得大叫一声,待扑上前去,已然眼眶一酸。
见是他,那人淡淡一笑,眼角浅纹顿如风行水上涟漪微展:“曦儿。”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见他无恙,怀曦这才得空环顾四周,只见也是尸横一地,不过却是汉军服色,心头一抽,却是未太吃惊。令他疑惑的只是那人手中的剑,青锋森寒,龙吟不绝,显是刚饮过热血。还未等到那人回答,身子就忽一轻,猛然间被拉到了人身后,刚一定神,只见眼前剑花一绽,听得那人音沉如水:“那莫钟,放下刀。”
怀曦这才发现那莫钟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钢刀,正是朝自己方向劈来,不过,架在他脖子上的剑锋让那刀停在了半空。
那莫钟眼睛赤红,对着拿剑架在自己脖子的人道:“水木,你这个狗贼,要杀便杀!”
被称为水木的人素衣一动,竟是长剑垂落,淡声对面前人道:“你阿妈还活着,你还是先去照顾她……”
话音未落,蛮族少年已经扔刀跑到一边,扶起躺在草丛中的妇人:“阿妈!阿妈!”唤了好几声,妇人终于悠悠醒转,看着眼前的儿子,瞳孔里却全无焦点。急得那莫钟的呼唤中已带上了颤音。
怀曦见她衣裙破碎,满身血污,心里已是明白了八分,不忍再睹,忙转头看向身边人:“老师?”
水木冷哼一声,随手拎的长剑被他随手抛进湖中。湖水一荡,激起血色波澜。却听他仍未作答,反问少年:“曦儿看呢?”
怀曦只得忍着恶心,又仔细扫了眼四下,方才回道:“这是天朝的军队,大约是探路的或掉队的散兵,正好遇见了铁刺部,便下了杀手。”说完便忙抬首看那人。
水木先是点了点头:“不错,曦儿这词用得确切——‘杀手’,而不是冲突、交战。”得了肯定的少年刚露出丝喜色,却见说话者青羽一垂,眸光一沉:“这些天朝兵见人就杀,全然不分老弱妇孺。可怜铁刺部中少数男子又正好都在外狩猎,一族无辜竟被屠戮殆尽。”说着,他轻叹一声,忽然抬睫相望:“曦儿,我本是藏在暗处,打算去找你的,却不料正好看见这几个畜生拖了占伦大嫂出帐,便忍不住跟上来出了手。”
怀曦见他深眸之中竟带丝愧疚,急忙拼命摇头:“没关系的,老师,本来就是我不好,不该跑得那么远,教老师担心。”见老师微微一笑,他也就笑了:“老师,你还信不过你亲手教的徒弟吗?我才没那么容易就出事呢。方才遇见父皇大军,我都能忍住了没跑过去。”
“哦?”他偏首,脖颈略垂。
怀曦压低了声音,垫脚够到他耳边:“刚才我和那莫钟看见父皇御驾亲征的大军了,我观察似乎不下二十万呢。如照规矩,御驾当在中军,那三军加起来恐怕得有四五十万吧?”
倾国之兵啊!素衣下两手已握成拳:天子竟会御驾亲征,这是谁的主意?!竟是毫无徵兆就贸然跃进茫茫草原,这是要攻敌不备,还是因事起仓促?越来越多的担忧让秀致的眉峰不由拧成了一线。
眼见他皱眉,怀曦也隐觉不妙,不过在他心中,父皇乃是真龙天子,断无战败之理,另他忧心更多的乃是自己二人该何去何从:是要趁机逃回中原,还是赶去与父皇汇合?少年毕竟尚还稚嫩,只能等待那人拿主意。
然而那人却不提此事,只又细问御驾行军方向,怀曦把看到的猜到的都倒了个干净,却见那人听完竟蹲下身来,捡了个石块在地上比画起来,比画完了又走到湖边,望着水波出神。少年不解,只得亦步亦趋,刚也跟着走到水边,却见波中多出一道倒影。好个怀曦!竟在瞬间向前扑倒,身后的刀锋便扑了个空,而与此同时,素衣动如疾风,长袖拂过,偷袭怀曦之人便倒在了地上。
然而,攻击才刚刚开始,刚刚避过了第一波,已有第二波第三波涌了上来:来者或挥马刀或弯弓搭箭,人数不多却都是目眦俱裂彪悍无比,正是铁刺部刚刚赶回的男子。
“铁力大叔,别,别砍啊,不是我们,真的不关我和老师的事啊!”怀曦一边左闪右避,一边急忙大喊。但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铁刺人怎听得进他的解释,只是挥刀相向,毫不留情。怀曦喊了半天也没少躲几刀,眼见铁力马刀当头斩下,心中一慌便要使出轻功。念头刚动,就被人轻轻一提,一旋一拨,人已被推出战团。一站稳脚跟,他忙定睛看去,只见战团中央,素衣如舞。
“老师!老师!”他急得不禁连声大叫,却被一记清明眼波冷冷阻止,他读懂了那人的意思:不可泻露武功。这让他更加担忧,却也不敢违抗,只得在战圈外跳脚,另谋良策。正好瞥见草丛里的母子,怀曦急忙奔过去,抓住那莫钟摇晃:“你快出去说句话啊:是老师救了你阿妈!”谁知那莫钟只是呆呆的注视着自己神志不清的母亲,连头都不抬一下。
“唉!”怀曦只得松开他,转过身去重看那面战况,刚一转身就突觉背心一凉,忙就地一滚,边躲边怒道:“那莫钟,你竟然偷袭我!”
那莫钟哪知他毕竟身份贵重,乃有天朝珍品——金缕软甲护身,握着刚刚未能刺进的匕首,一时愣住。
怀曦随手捡了颗石子就扔在他身上:“想不到你如此卑鄙无耻,还说什么草原汉子铁骨铮铮!”
那莫钟被他这一砸一骂倒醒过了神来,猛地站起身来:“我铁刺部的汉子都是北蛮的雄鹰,要为保卫我们神圣的草原而战!”说着,匕首指向怀曦:“天朝的皇太子殿下,请你留步,跟我们去见我们的大可汗。”
一对伙伴转瞬反目,各为其主。
怀曦咬牙冷笑:“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却见那莫钟匕首一晃,指指他身后:“你看我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怀曦先暗提真气,才慢慢转身看去——“老师?!”
马刀舔嗜着那人颈上的热血,刃上映出那人眉清目寒如雪映修竹,只见他的喉结在刀锋上滚动,一字字道:“曦儿,别管我。”
“不——”怀曦的眼泪差点被这一声嘶喊激出,他瞪着铁刺人,大吼,“不许伤害他!我跟你们走!”泪眼中见对面似乎眉峰一凝,然终又一展。
萧瑟的长风吹过草原,像是呜咽。
少年忍不住朝身边人靠了靠,那人迟疑了下,终于没躲。少年知道这已是素有洁癖的人做出的妥协,识相的没再贴近,低头看着地下两人交叠的黑影,欲言又止。
身旁人便问:“害怕?”
怀曦猛一抬头:“谁说的?!我才不怕——”说着,便见白色帐门上似有黑影一闪,顿时便没了下句。
却听身边人轻轻说道:“曦儿今日的确沉着得很,很多事情都做得很好。”
“老师……”得了夸奖的人倒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一热,忙又低下头去。
“曦儿为什么没逃走呢?那莫钟该不是你的对手。”
因为你在他们手里啊!少年几乎脱口而出,大约是害羞劲还未过,只觉脸上还是有点烧烧的感觉,便回答:“我觉得这时候我不能走,要是走了,一是对铁刺部交代不清,白担了罪名,二是跟天朝也没法交代:身为质子,又没接到回国之命,我怎可丢下责任一走了之?”
“好孩子。”他露出了微笑,几分欣慰几分惊喜,“我果然没看错你。现在的确不是我们离开的时候。”
他听出他话中笃定的意味,似乎一切早在他预料,那他的被擒……其实也是……?少年没想下去,一思及方才他颈上的血光便心揪。他转眸看着他脖子上的伤痕,只恨自己双手被缚,无法触抚,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查问:“老师,还疼不疼?”
水木似乎愣了一愣,随即偏过头去,遮掩了那伤口,淡淡道:“我没事。曦儿——”
“嗯?”
他看着他:“你今天做错的有两件事,这第一件就是……”
怀曦忙凝神。
他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将本要出口的第一件事压到了后面,先说了另一件:“你对我说你判断屠杀铁刺部的是天朝散兵,这点不对。”他顿了顿,“他们不是散兵,而是正规的前军,前锋部队。”见怀曦露出疑惑的神色,他看向帐门的方向,点漆眸中寒光隐现,缓缓道:“曦儿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帐篷外的尸体?”
怀曦听着帐外若有若无的风声,忍不住抖了一下,回答:“那些尸体都没有头。”
他觉察了,终于主动朝少年移了移,问:“你说是为什么呢?”
如此,怀曦就心定了许多,思路也明晰起来,边思考边道:“砍下敌方的头颅多半是为了邀功请赏,嗯,只有正规的前锋军才会这么急功近利,若是散兵游勇绝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可是,他们杀的都是老弱妇孺啊?”
“打散了头发,再用血污花了脸,谁还看得出来性别年岁?”
“啊?”怀曦猛然意识到什么,“他们居然敢冒功?!”
水木轻叹了一声,没有否认。
竟然是这样的兵啊?!少年太子第一次对父皇的必胜产生了怀疑。心如擂鼓,灵台一醒,他忽然隐约意识到自己不能离开的另一些原因。
只听水木漫漫说道:“我方才依你所说,估计过大军的行军路线,当是中路出居庸关,入塞外,过哲干河,直逼北蛮大可汗所在。”
怀曦没听出什么不对,就只好望他。
他冷笑了下:“汉时飞将军李广还陷在关外瀚海之中呢,便是卫青、霍去病者直捣匈奴本营,也是要后方多少年的惨淡经营!我天朝这么多年来都只知进贡求和,何时做出过远征的布置?依我看,这次远征也定是由于前段时间蛮族屡次骚扰,甚至攻入大同之事教朝廷乱了方寸。御驾亲征,敌人自然是要先退上一退的,可他们退出长城之外,究竟是惧于真龙之威,还是另有所图?皇上自是一心收复失地,却别中了敌人诡计。”
“何以见得?”他忙问。
“今年草原上雨少,我看到大雁湖的水位都比往年要低上许多,那么哲干河的情况也不会乐观。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进入枯水季节了,大军此时渡河深入,正好是背水一战。哲干河以北便是兀良堡,曦儿知道:那是块高地。”
怀曦记得那个地方,走上去并不觉得,但其实脚下要高出周围有丈余,那里不知是怎么回事,极其干旱,草木稀少,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到水源。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落日下行进的浩荡军队,有几人知道他们在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水木看见少年脸色陡然煞白,知道天资聪颖的他已经自己诼磨出了什么,终没忍心再吓唬下去,便安慰道:“天朝大军人数上终占优势,只要能分出足够人马保护水源,粮草辎重又能及时跟上,便也还有些胜算。”见学生似乎不信,就笑道:“咱们天朝又不是没打败过蛮族,当年太祖追赶蛮族可汗一直追到天山脚下,还在那里立了块碑‘一扫胡尘,永清瀚海’。”嘴上说着,私里却又喜又忧,头一次觉得学生历史学得太好也不是桩美事——这已是百年前的佚事,记得越清,只会让人越生感慨。
无论是否记得太祖是何时赢的蛮族,怀曦也已明白:对眼前这一仗,担忧大过期许。正在这时,却见帐门忽然被掀开一角,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占伦大婶?”
占伦并不回答,默默走到二人面前,开始解他们身上的绳索。待给两人都解开了,才低声道:“快逃!”
“大婶?”怀曦抓住她衣角。
占伦停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少年的肩头,那上面密密匝匝的针脚都是出自自己亲手,不由又向上摸了摸少年的脸蛋,说道:“快走吧。大可汗已经派人来传了话了,天朝大军已经渡过了哲干河,马上就要开战了,可汗说……他说他要……”手贴着少年单薄的颧骨,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要在你父皇面前,拿你祭旗呢。”
怀曦吸了口凉气,那空气里有着死亡和血腥的气息,少年太子忍不住想要回头看身后那人,却又犹豫着,不知是怕看到还是被看到,对方眼中的悲凄。
见他愣着不动,占伦急了,直将他往外推,边推又边催促水木:“水先生,你是好人,谢谢你今天救了我。你快跟着曦儿一起逃吧,都直接逃回关内去,别去找你们的军队——水先生你杀了他们的人,当兵的是不会放过你的。”
怀曦仍是没有动,身后一直的静如止水让他逃生的步子怎样都难以迈出,像有什么压在他背上让他不能移动,那时的他以为:是那人的目光。
犹豫时,帐门却又一动,铁塔似的少年提着马刀走了进来。
“那莫钟,你?!”占伦第一个惊呼出声。
“阿妈。”那莫钟走上前来,将母亲拉到身后,然后举起了马刀,冷冷说道,“你们不能走。”
怀曦一见他,怒气便冲了上来,脱口便是:“凭什么?”
那莫钟推开母亲的阻拦,刀尖朝向对面:“凭我是蛮族最勇敢的武士,大可汗最忠诚的子民。”
“孩子,你刚才没听懂阿妈的话吗?是他们救了你阿妈!”占伦大婶的话在雪亮的刀锋下显得脆弱如纸。
望着他们母子,怀曦忽然生出种凄凉孤寂的感觉,这是它们第一次在被称为千古一帝的孤家寡人心头萌发,那样无力的软弱和那样有力的恐惧,让他一生都极力寻找摆脱的方法。此刻生死攸关还不容他考虑这些无足轻重的情绪,十三岁的他定定的看着那莫钟的眼睛,仿佛是看着所有蛮族人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走。”
“孩子!”
怀曦笑了笑,阻止了抢上来的占伦,重又看向蛮族少年:“那莫钟,你也听好我的理由:我,凤怀曦,是天朝唯一的皇嗣,正统的太子,我身上流的乃是中原最尊贵的血液,我愿意为我的国家付出一切,包括这一腔高贵的热血!”说完,便转过了身去,期待中的,看见素衣上清淡笑花绽放,云满衣裳月满肩,一时只觉热血沸腾,千百种滋味都涌进了尚还幼嫩的心房里,几乎要漫溢出来。强自忍耐,才未扑进那素淡深处痛哭出声,一直到身后脚步声远,才终于忍不住咬唇,吸气。
那人终于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少年双肩,又微微使力,然后却是一松。他看见那人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老师?”
跪地仰视的人音清如水:“殿下,有殿下这番话,臣亦百死不悔。”
他直觉的排斥这宣誓样的语言,“老师……别这样,快起来。”说着就要去搀。
他却避开他手。他知道这次不是因为洁癖,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几乎是叹息道:“老师干吗要如此呢?你我在这蛮荒之地相依为命整整三年,早已如同亲人一般……”
话却被打断,那人一字一句如冰雨落上他心坎:“殿下万不可这么说。臣方才还未说完,殿下今日做错的另一件事就是:殿下不该为了臣而受人要胁。”
“可我留下来没错!”怀曦终于爆发,拧了眉,喘着粗气。
他看着发怒的少年,终于点了点头:“是没错。”他站起来,转过身去:“但希望是最后一次。”
怀曦的眼泪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淌了下来,忙用手拭去,盯着那素净背影,一时百味杂陈膨胀了方寸,但中间那块最软的地方,却越发的空寂起来。半晌,才说出一句:“老师——”
“嗯?”他转过脸来。
少年的眼睛如同寻觅彼岸的海:“你能不能还叫我曦儿?”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帝亲统兵五十万,出长城,征北蛮。